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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官邸,张远岫问:“恩师的信到了么?”

老太傅的信半月一至,信上除了闲话家常,偶尔也指点诗文,张远岫通常隔日就回,然而眼下已五月下旬了,老太傅这个月的信迟迟未到。

白泉道:“不曾,小的今日还去邮驿问过。”

官邸很安静,张远岫在暮色里顿住步子,转首去了书斋。

书斋古拙风雅,张远岫在案前坐下,抚平一张白笺,白泉顺势就从一只檀香匣里取出一块墨锭。墨锭是簇新的,张远岫看了一眼,认出这是辰阳绛墨,十分珍贵,白泉道,“府尹大人早上派人送来的,小的是仆,不好推却。”

大周重士重文,而今洗襟台重建,朝廷文士地位再度崛起,俨然有当年昭化朝之风。兼之何氏一倒,朝堂格局重整,影响的除了世族,还有老一辈的大员,人才新旧更迭,张远岫便在这场大浪淘沙中如明珠一般浮现,到了地方上,自然有人对他示好。

张远岫没说什么,这样的谄媚他近一年遇到得多了,实在没工夫在模棱两可的小事上矫情。左右他们住的是官邸,待改日离开,墨锭留下就是。

白泉往砚台里添了点水,换了块墨,“中州的俞大人倒是来信了,称是公子要的宅子已经找好了,在中州锦屏县,那里的县令是他的故人,宅子记在县令名下,等闲不会被人发现,地契也寄来了。”

白泉顿了顿,“只是,眼下温姑娘有昭王殿下庇护,未必愿意避居中州,公子可要托俞大人将宅子转手卖了?”

张远岫没应这话,墨磨好了,他提起笔在右首写下一行,“恩师夏安。”

“近日不见恩师来信,不知安否。洗襟台重建逾两月,诸事渐定,上溪暴乱之案业已审结,不日将递奏报于御前,忘尘近日留驻东安,又见故人,欣然自胜……”

俞大人就是青唯流落中州时,找到那位办事大员。后来青唯不辞而别,张远岫便托此人在锦屏县秘密置办一间宅邸。

宅邸的确是为青唯置的,倒不是张远岫有多么殷勤,当年洗襟台出事,老太傅不止一次跟他提过温氏冤屈。年迈的师长喟然叹息,说温阡一代筑造巨匠,却这样葬送了自己,何氏偷梁换柱、瞒天过海是温阡的错吗?不是。然而温阡作为总督工,无论洗襟台因何坍塌,他都要承担责任的。

不过温阡并非被朝廷处死,他与许多士子一样,丧生在了洗襟台下,是故老太傅每回提及温氏之冤,张远岫觉得他只是悲天悯人罢了。直到遇见青唯,张远岫才明白了冤屈二字背后的意义。第一回相见,是在翰林诗会上,明明貌美如花的女子,不得不在左眼画上丑陋的斑纹;后来她为取何氏罪证,不惜犯险去囚牢见崔弘义,以至于败露了自己身份;她身受重伤不敢昏迷在街头,闷不吭声地跟他走进避身之所时,张远岫在心中想,她究竟有什么错呢?她只是一个十九岁的姑娘罢了,甚至比他还小了两岁,洗襟台坍塌时,她都还没长大。

年少不经世事便要飘零天涯,青唯独自离京那天,张远岫不放心,到底还是调回马车,远远地看了一眼。

纷飞的大雪天里,她牵着马的身影孤零零的,以至于这半年张远岫每回想起来,都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后来在中州再见,便起了要给她一处安身之所的念头。

生了情根谈不上,对温小野,多少还是怜惜的。

不过眼下看来,原来是多此一举了。

一封信转眼已写到末句,张远岫提笔蘸墨,“昔先帝提出修筑洗襟祠,士人中异声扰攘,然兄长心志弥坚,力持先帝之见。兄长日夜期盼洗襟之台高筑,奈何天意弄人,柱台坍塌。而今故人已逝,前人之志今人承之。兄长曾曰‘白襟无垢,志亦弥坚’,忘尘亦然,或待来年春草青青,柏杨山间将有高台入云间。行笔至此,夜色已深,敬扣恩师金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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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爷金安——”

“这是小儿尹弛,字月章,在家中行二。”

“小儿自幼是个杀才,脑子虽灵光,心思不在念书上,一心钻研字画,秀才早就考了,乡试一直不中。听闻小儿小女日前唐突了王爷,草民特地带他二人来跟王爷致歉。”

日前曲茂和章庭在归宁庄闹了一场,尹家老爷听说这事,没两日便带着尹二公子和尹四姑娘上门来了。

说致歉其实不必,当天尹婉撞见曲茂纯属倒霉,尹弛更是连面都没露过,尹家老爷大约是想借着这个机会,跟昭王殿下结个善缘罢了。

谢容与只能见,谁让归宁庄是尹家的产业呢。

一旁的宋长吏道:“殿下一到东安,尹老爷就想来拜访,无奈殿下公务繁忙,尹老爷唯恐打扰,今日才登门,还望殿下莫要怪罪。”

谢容与道:“尹老爷慷慨出借宅邸,本王尚未谢过,如何怪罪。再说日前庄外纷争乃政务所致,尹四姑娘是被无端卷入的,希望不要唐突了姑娘才好。”

尹老爷早就打听清楚了,小昭王是中州名门谢氏之后,先昭化帝亲自教养长大的,十六岁就考中进士,身份极尊极贵。尹老爷一向仰慕读书人,渴盼家中也能出一个这样的英才,当即就让尹弛将自己的文章念上一篇,盼着谢容与指点一二。尹弛念书不行,考中秀才全赖父亲的棍棒先生的戒尺,念起文章来磕磕巴巴,半晌道不出个意思,尹老爷在一旁看得着急,恨不能替他上阵,谢容与看着尹弛,带他不知所云地念完一段,问道,“尹二公子喜欢字画?”

尹弛一听字画二字,立刻来了精神,舌头也不打结了,“回殿下,草民自幼喜欢字画,陵川风光宜人,草民恨不能活上百年,将此间山水尽收于白宣之上。”他顿了顿,想到父亲就在一旁,又文绉绉地唱起大道理,“不过草民只是想想罢了,读书人当以匡扶天下救济苍生为己任,字画不过消遣尔。”

谢容与笑了笑,“醉心字画没什么错,本王也喜欢。”

“殿下也喜欢?”尹弛看着谢容与,这位传闻中的昭王殿下十分年轻,看上去甚至比自己还小几岁,不由生了同辈之间的亲近之意,“不知殿下喜欢哪位画师的画?”

“本王喜欢吕东斋。”谢容与道,“实不相瞒,今次到了陵川,本王托人寻过东斋先生的画作,奈何无果。”

尹弛道:“东斋先生传世的画作极少,最出名的‘四景图’上一回现世还是十余年前,眼下不知被哪户人家收了去。”他笑着道,“东斋先生这个人也传奇得很,他旷达不羁,乐于山水,一生没有成家,称是‘结交三两知己,此生足矣’,人生在世数十载,踏遍山河,最后回到陵川,背着墨宝消失于山水之间。草民每每读他的生平小传,只当他最后是在深山踩了一片云,归于九霄上,做他的画仙去了。”

尹弛爱画成痴,提起字画话匣子便关不住,说话间看了尹老爷一眼,见他并没有拦着自己的意思,与谢容与道:“昭王殿下喜欢东斋先生的画,不如今晚去顺安阁的诗画会看看。”

诗画会谢容与知道,日前顺安阁的郑掌柜给了他帖子。

他问:“怎么,诗画会上有东斋先生的画作?”

“那倒不至于。”尹弛道,“东斋先生是陵川人,陵川有不少他的仰慕者,多的是模仿他画风的。不过东斋先生的画风不好仿,大都是东施效颦,偶尔有那么一两副好的,殿下可以买来收藏。”

其实谢容与提起吕东斋,并非单单想聊字画,日前张远岫说过,漱石仿的就是吕东斋的画风。岑雪明失踪前,唯一的异样便是买了几幅漱石的画,看来今夜这诗画会有必要去一趟了。

两人转而又说起其他,话头总绕不开字画。尹弛称自己少年习画,技法成熟后,便将画作拿去顺安阁寄卖。如此几年,有卖出去的,也有卖不出去的,因不敢让家里人知道,所以每每都让僻居于归宁庄的小妹尹婉帮自己寄画取画。

他是画痴,提起画来什么都忘了,直至日暮将近,才回过神来,他自觉与谢容与相谈甚欢,临别还道是下回再见。

德荣送走尹家人,匆匆回来,“公子,这就去留章街吗?”

谢容与看了眼天色,“我娘子呢?”

“少夫人在内院等了一阵,这会儿大概去依山院了,小的这就去唤少夫人。”

朝天伤势痊愈,每日练武一个时辰,青唯是去指点他的。

谢容与道:“让祁铭去唤他们,你把马车套好,去膳房备些荷花酥。”

诗画会不知要开到几时,那荷花酥小野近来最是爱吃。

德荣忙称是,到膳房将荷花酥装进食盒,想了想,又回拂崖阁取了少夫人爱穿的斗篷,少夫人喜欢的香片,少夫人用惯的瓷杯,总之只要是少夫人独一份的,一样也不能落下。哪怕舍了公子的便利,也不能让少夫人有一丁点不舒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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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华灯初上,一行人到了留章街,郑掌柜已在顺安阁门口等着了。

因被尹弛耽搁了一时,他们算来得晚的,所幸诗画会尚未开始,郑掌柜亲自将他们请入阁内,穿过楼间窄径、花木庭院,便来到了顺安阁的内楼。

内楼楼高三层,呈回字形,中间设平台,四面设雅阁座次。内楼并不大,是以无论坐在哪一间雅阁,都能看清平台上展出的字画。

郑掌柜将谢容与几人引入一间名唤“卧雨”雅阁,说道:“顺安阁的诗画会不同于别处,所到贵客各自有一间雅阁,若想看画,贵客请看这个——”

郑掌柜从桌案上拿起一本简册递给谢容与。

谢容与接过来一看,册子上依次罗列出阁内所藏画品的名称,又附上风格技法的介绍,最下方还有画品的评级,画师的名字,如果藏品是字,书者在册子上写上几笔也是有的。

“顺安阁之所以有今天,凭的就是照规矩办事。贵客到诗画会来,都在自己的雅阁中,彼此并不相见,如果想看哪副画,从册子上点了,伙计待会儿自会呈来。这样一是为了避免冲突,其二是防止贵客簇拥看画,伤了画师的心血之作。如果贵客看过画后,十分喜欢,想要与画师相见清谈,又或聘回府上教习画艺,当问过顺安阁。顺安阁遵从画师的意愿,画师愿见便见,时有画师不愿露面,顺安阁绝不会他的透露身份。再有——”

郑掌柜见谢容与放下册子,提壶为他斟上茶,“简册上的字画虽是上品,离珍品尚有一定距离。待会儿戌正一到,顺安阁会将近一月收来的珍品放在台子上依次展出。贵客见了若喜欢,以举牌的形式出价,说白了就是拍卖,价高者得。如果有人出价,伙计会唤雅阁的名称,譬如贵客这间雅阁叫‘卧雨’,贵客有心仪的画,愿出一百两,伙计待会儿就会喊‘卧雨阁,一百两’,贵客记好自己雅阁的名称,稍待片刻,诗画会就要开始了。”

雅阁面向台子的那一面设了轩窗,透窗望去,每一间雅阁都掌着灯,星星点点,煞是好看。青唯站在窗前看了一会儿,辨不出每间雅阁里都坐着什么人,悻悻地回到谢容与身边。

谢容与见她一副兴致不高的样子,温声问:“怎么了?”

青唯摇了摇头。

她不是对这诗画会不感兴趣,不知怎么,她总觉得有人盯着她。

适才刚到顺安阁,那一道伴着风从街口送来的视线如芒针轻刺,然而当她回头循去,居然什么异样都瞧不出来。

这已是她近日第二回有这样的感觉了,青唯不确定是不是错觉,虽然她躲避追兵的那些日子也曾草木皆兵,近来她跟在官人身边,明明是吃得好睡得也好的。

戌时一到,四角的挂灯暗了下去,台子上点了一排高灯,将那一片照得如白昼一般,郑掌柜上了台子,不说冗言,很快让伙计去请今夜要展出的珍品。

第一幅画是前朝水松画师所作,郑掌柜道,“水松以花鸟见长,将一隅一景展现得淋漓尽致,这副《山崖杜鹃》乃他致仕之年的名作……”

青唯坐在轩窗前,撑着下颌看了一会儿,没看出个所以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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