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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有乌行雪步子顿了一下……

因为他余光瞥见一个高高的身影抱着剑,倚靠在窄巷的青石砖墙上。他本想装作不知,但因为已经停了一小步,再装反而会显露出破绽。

于是他停了步,转头朝一侧的窄巷看去。

他佯作不知,略带疑惑地问萧复暄:“你也是跟着马车队过来的么,怎么一路都不曾看见你。”

萧复暄未答,而是开口道:“你去花家落脚?”

乌行雪想了想,道:“那倒不是,今日走了太久,灰头土脸,太不得体。我得歇整一番,明日再去打搅。”

萧复暄瞥眼朝巷外看去,不远就有客店。

乌行雪看着他,忽然问道:“你为何也要来这春幡城?”

萧复暄轻蹙了一下眉又松开,道:“算是……谢你打算给我的丹药。”

乌行雪怔了一下。

其实某个瞬间他都快有错觉了,尤其是在他说什么萧复暄都有问有答的时候,他差点忘记他如今是照夜城那个赫赫有名的魔头。

萧复暄一路送他过来,还能是因为什么呢?

比起对他身份怀有猜疑,“答谢丹药”已经是很好的答案了。以萧复暄的性格,也确实会如此行事。

乌行雪“哦”了一声,笑了一下。

他听见萧复暄看了他一会儿,沉声道:“还有事在身,你——”

萧复暄不知为何顿了片刻,道:“算了,先走了。”

话音落下,他便消散在长巷里。

乌行雪在原地站了很久,感觉到对方真的走了,紧绷的肩背这才缓缓松下来。那道气息向北而去,他等到那气息彻底消失,才抬眸朝北望了一眼。

时近傍晚,绯色满天,映得春幡城的官道都泛着淡淡的红。

乌行雪就站在官道上,一层一层褪掉易容。

他其实很旧没有与人说过那么多话了,也很旧没有在某一瞬间挑起眉来或是带上笑意。他曾经有一瞬间心情很不错,但在褪下易容的这一刻,他又变得神色恹恹起来。

他同曾经亲昵无间的人闲聊谈天,却顶着陌生人的脸。

***

他走出春幡城时,收到了一封照夜城的传书。

他所谓的几个“下属”去了雀不落,却发现府宅空空如也,传书来问:“城主您去哪儿了?”

他懒得回,指尖轻搓了几下,传书就成了一片灰烬。

他在心里说:谁知道呢。

乌行雪原本出来确实有事要办,他要找人——

当年他在那两个小童子身上留了一点无伤大雅的印迹。倒也没有别的作用,只是倘若有朝一日他们转世成人,他能感应一二。

好歹也跟了他那么久……

这次出门,就是因为那印迹有了一点动静。照理说,应当是那两个小不点转生了。

那印迹分各两边,一个在靠近无端海的某座村落,一个在冕洲南郊。总之……哪个都离春幡城数千里。

他倒也没别的打算,只是去看一眼,知道音信就行。

谁知当乌行雪去了那两处地方,那两道印迹却已经消失了。

民间常说,隆冬天里生的孩子易夭折,难养活。那两个小不点偏偏都转生在北方寒地,又非富庶人家,刚落地便没了。

乌行雪寻过去时,只看到冰雪天里小小的坟包。

就连那两家人自己也不知道,在他们抹着眼泪的那天夜里,那个声名狼藉的魔头曾经去到过他们屋后,在他们新堆的坟包旁,无声无息地搁了一小把曾经仙童爱吃的松子糖。

***

那之后,乌行雪便常会放一些寻人用的符。折成一些纸人或是纸鸟的形状,两只用来嗅那两个小童子的转生印迹,还有一只……嗅的是天宿上仙。

他本意是想早早探到踪迹,方便回避。

可偏偏他的寻人符总在萧复暄身上失灵,于是他还是会在人间撞见对方。

有时候是避闪不及,有时候是其他种种说不明白的原因。或许是注定避不开吧,不知从哪一次开始,乌行雪再看见萧复暄,总会给自己套上最不易分辨的易容。

就像大悲谷的那次相遇一样,他顶着不同的模样和皮囊,在那些年里,成为了萧复暄身边面容不一的过客。

有时是因为他看见对方孤拔的身影,心里有些难过。有时是他发现对方带着伤,禁不住有些担心。

他总会在那些时候套上一个陌生人的壳,走过去同萧复暄说话。

天宿上仙在百姓面前似乎要比在仙都众仙那里要温和一些。于是很奇怪,明明萧复暄出了名的难以接近,但他们每一次遇见最后都会说上话,而每一次相处又都算得上愉悦。

可那过程有多高兴,过后的乌行雪就有多沉敛。

天宿在那些年里事务裹身,能踏足人间的次数不算多,时常一眨眼五年,一眨眼十年。

于是,那样的状态持续了很久……

久到乌行雪又一次探到了那两个小童子转生的印迹,久到他分别在不同的地方,将那两个过得很苦的人捡回雀不落来。

他们成为了雀不落另外两个长住者,就像当年在坐春风一样。

他们一个叫宁怀衫,一个叫方储。

方储是曾经的哥哥,稍稍沉稳一些,总能把雀不落弄得井井有条。而宁怀衫好动得多,常跟着乌行雪出门……

偶尔会跟着他撞见萧复暄。

后来的宁怀衫总是不明白,为何城主每次见到那天宿上仙,回来之后总是神色恹恹。有时甚至接连几天都会陷在沉默里……

倘若见面那样糟糕,干脆避而不见不就好了?

可惜这话他一直没有胆子去问乌行雪,不过就算问了也不会有答案。

因为他家城主没法同他说明白,其实他和萧复暄之间的见面一点都不糟糕,正是不糟糕,他才越是如此——

因为他跟萧复暄聊笑时,可以顶着世间任何一张脸,除了他自己。

他当过不同模样的陌生人,说着胡乱编纂的假名,今朝聊笑过几句,明日便淹没在人潮里,再无交集。

他可以是那街市上的任何人,唯独不能是照夜城主乌行雪。

他很清醒,但避免不了难过。

他曾经一度以为,这会像他当年奉天诏斩乱线一样望不到头。

直到又是一回相遇……

***

那次是因为乌行雪感觉到神木一半灵魄略有一些异动,虽然并不明显,但他依然不大放心,想去看一眼,于是他便去到了无端海边。

那天的无端海边不算太平。不知为何,聚集了一众仙门弟子,各个还都负了些伤,有些相互扶着,有些就地盘坐,还有一些拎着锦囊穿行其中,给不同弟子派发着丹药。

整个渡口和水寨都被他们占据了,七零八落显得有些乱。

乌行雪听了一耳朵,从他们乱七八糟的议论里听到了“邪魔作祟”之类的字眼。他倒是不意外,能让近百个仙门弟子都挂上彩,总不会是他们内部打了一场群架。

他疑惑的是在这作祟的会是谁?

众所周知,照夜城门外悬浮着守城的青冥灯,每一盏都出自乌行雪之手。他们都知道青冥灯的作用,是防止外人乱闯照夜城,殊不知那些灯也在帮乌行雪盯着城内的邪魔。

每日哪些邪魔出了城,哪些进了城,他都知晓得很清楚。

他记得这两日出城的邪魔屈指可数,没有往无端海方向来的。况且那些出城的邪魔里也没什么麻烦人物,不至于将这近百弟子弄成这副模样。

不过很快他就无心去想是哪位邪魔了,因为整个渡口陷入了更乱的境地里——

那些吃了止伤丹药的弟子一个接一个痛呼出声,更有甚者,痛得龇牙咧嘴满地打滚。

吓得剩余弟子都不敢吃了,派发丹药的弟子也不敢动了,拿着满兜丹药惊疑不定。

那弟子敞着药口,丹药的味道很快随风飘过来。乌行雪这些年里见了实在太多,一嗅就明白问题在哪。

他本可以放之不管,但这乱七八糟的场景闹得他头疼,况且他还得从这渡口过。

于是他摇了一下头,匿了身形,抬脚上了水寨高高的檐顶。

乌行雪站在檐顶上,解了自己腰间的锦袋,长指在里面拨弄了几下。

屋檐就是那时候多了一声轻响的。

乌行雪听到那剑鞘轻响时,手指僵了一下。不用回头他也知道,自己又碰到了谁。

再熟悉不过的天宿气息被风扫过来,一并扫来的,还有一股淡淡的血味。

又是血味。

怎么总是带着伤呢……

乌行雪闭了一下眼。剑鞘轻响在他身边停下,萧复暄的嗓音淡淡响起来:“下面那么多人,你为何站在屋顶?”

乌行雪睁开眼,心里有什么东西细细密密地扎着,但脸上却神色如常。

他这会儿正顶着神鬼难辨的易容,一如往常,是一个全然陌生的模样。他用陌生人的口吻说道:“上来帮点小忙。那你呢,你是什么人,为何也上了这屋顶?”

说完,他才转头看向身边的人。

有一阵子没见,萧复暄似乎瘦了一些。眉骨鼻梁的线条更利了,眼窝也更深了。不知是不是受血味影响,他看起来带着一丝罕见的疲意。不过那疲意微不可查,几乎被他周身的锋利感盖住了。

他垂着薄薄的眼皮,朝渡口俯扫了一眼,而后看向了乌行雪。

他的眸光在乌行雪脸上停了好一会儿,没有回答那句“你是什么人,为何也上了屋顶”,而是瞥了一眼乌行雪指间的丹丸,沉声道:“帮什么忙,喂药?”

乌行雪从他身上扫过,没见到明显伤口,那血味也在风里淡了许多。他这才答道:“算是吧,准确来说是想悄悄换一下药。他们受了点邪魔伤,吃的那丹药可能受了海潮,有些问题,叫了有一会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