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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想从那双眼下走过,他不希望抬起头时看到那尊神像半垂的眼睛。

那样的眸光曾经总出现在亲昵之时,而不是在人间荒野,看着他魔气缠身、满手杀孽。

但他同时又清楚地知道……迟早有一天,对方会看见。

天宿上仙专斩邪魔,迟早有一天,萧复暄会接了天诏下到人间,于是他们将兵戈相见。

他有时骤然出神,会不可避免地想象那样一天。

那会是何年何月?在人间何处?会是照夜城下,还是那个绕也绕不开的葭暝之野……

他想过许多地方,那些场景又总是模糊不清,有着挥散不去的冷雾和寂静长夜。

他甚至连长剑破风而来的声音都能想到了,临到头来却发现,那并非是他设想过的任何一个。

***

那是人间春三月,梦都南边的一场杏花灯节。

乌行雪一如往昔绕开葭暝之野,要从那座城间穿行而过。他本意并未打算多作停留,却刚好撞上了仙门子弟护持的灯流。

他无意搅乱佳节,索性退了一步,身形一掠上了高楼。

这种难得的佳节,城间仙门都会解了宵禁,集市彻夜不歇。于是长街两边尽是店面,挂着长长的杏色的灯。

不过也不是每家店面都一派热闹,乌行雪暂避的这间便是其中少有的例外,早早熄了二楼灯火,只留了一楼的半间铺面。

他避在二楼延伸出来的廊台上,站在昏暗无光的夜色里,半倚着朱漆廊柱,垂眸看着楼下的街。

这条街并不算长,灯流从那边拐过来,一路延伸到头也不过一里,不会蜿蜒到天边。但他看着那些灯火,听着街上百姓的闹声,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还是晃了神。

他忽然分不清今夕何夕了。

就像在似曾相识的灯火里乍然入梦……

可偏偏有不识时务者,非要挑在这种时候来给人添烦。

乌行雪听到纸符轻动的声音时,垂了眸光沉了脸。

这种动静他太熟悉了,虽然如今到他面前找死的邪魔已经很少了,寥寥可数。但架不住总有那么几个觉得自己能钻上一些空子——

比如看准了乌行雪不在雀不落,比如他身边空无一人,比如听闻他前一阵频频被人间仙门追寻拦堵,总该挂一些伤。最重要的是,那几个邪魔在潜随入城后,在几个仙门弟子口中听到了一个久违的名字……

听说仙都里的那位下来了。

天宿上仙不会无故下人间,倘若他真的来了,总要有魔头遭殃的。

如今,还有比照夜城主更大的魔头么?

所以他们想不远不近地缀着,看看能不能捡些漏子

若是寻常,他们只要不先动手,乌行雪总是懒得费力捉人,任由他们缀着。偏偏这天他有些反常。

或许是不想见这似曾相识的灯会被人无端打搅,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冥冥之中……

他莫名有些心神不宁,忽生烦躁,便将那几个碍眼之人翻找出来。

后来的乌行雪总是记不清,那天混进灯会的有多少个邪魔。五个?还是七个?

他忘了。

那天的很多细节琐事他也都记不清了,只记得他于瞬息之间杀了那些邪魔,霜寒裹身的尸首干瘪地躺倒在昏暗无光的楼阁地上。

他看着那些人眼里最后一点活气散尽,直起身来,手指上淅淅沥沥淌着血。

他在黑暗里站着,不知多久后惊闻外面响起了锣镲声。

依照民间习俗,锣镲声响便是吉时到了,那些捧着灯火的人会在那一刻松开手。于是街市间那条长长的灯流会在那一刻浮起来,星星点点升入云霄。

他听着锣镲声乍然回神,片刻后动了脚步,走到廊台边。

那一刻,街市熙攘吵闹的人群里,有一个身量极高的人身裹长风,拎着长剑自街角而来。

他天生一副冷情脸,眉间无神色,就要从街市穿行而过。却在听到锣镲声响时恍然一怔,停了脚步。

满街的灯就是在那个瞬间升起来的。

于是楼阁之上的乌行雪垂了眸,而街市边的那个人抬了眼。

于是人间整整一百年,就在那片迷晃的灯影里缓缓流过。

满街市人潮还在随灯而走,雀跃不停,那声音应当喧闹翻天,于乌行雪来说,却像是蒙了厚厚的绒布,什么都听不清。

灯火烂漫成片,亮得晃眼,他在那一片光亮里,看见了萧复暄。

他曾经觉得时节走起来很快,不过是由冬到春,再由春到冬。照夜城门前的青冥灯十年一转,到如今转了十轮,也就是白驹过隙间。

直到穿过夜里淡色的雾,撞上萧复暄的眸光,他才忽然觉得,一百年真的很长。

那一百年太长,就显得他们眸光相撞的刹那太短了。

集市的灯火恰巧从楼前挡了一下,让人什么都看不清。等到那灯火轻晃着升入云间,那个街角已经空空如也。

就好像……对方的眸光真的只是恰好投注过来,恰好多停驻了一会儿,又因为放完了灯,百姓重新走动起来,于是他便收了目光,转身没入了人潮里。

当真与陌生人别无二样。

尽管乌行雪想过很多回,做了整整一百年漫长的准备,甚至觉得这样也好,并非坏事。可当这一幕真的发生时,心脏还是会难以抑制地钝痛起来。就像用锈蚀的刀拉扯撕磨。

楼阁之下,不知哪家弟子放了一声轻悠的长哨,数百盏震慑邪魔的驱灵灯亮了起来,挂在集市两边,护这佳节一夜安平。

百姓在灯中行走自由,唯独乌行雪用手背挡住了眼睛。

他嗅着手指上残留的血味,退了一步,退回到昏暗的楼阁里。

在这个位置,驱灵灯其实照不进来。他看不到那些令邪魔不舒服的光了,但他挡着眼睛的手并没有放下来。

他依然闭着眼,眼里灼烧一片。

后来乌行雪常常弄不清自己在那片昏暗无人的地方站了多久……

其实应该并没有很久。

因为他眼里灼痛还未消,就听见身后忽然有一道极轻的响动。那声音让他身形一僵,怔在原地。

那是长剑剑鞘轻轻磕动的细响,就落在他身后不足半步的地方。

霎时间,整个楼阁便陷入了静谧。

又过了片刻,身后人低低沉沉的嗓音才响起来,说:“你是……乌行雪?”

乌行雪手背下的眼睛睁开来,眼里红热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