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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煜那话一问出来, 整个屋内,甚至整个桑府都静得落针可闻。

他那些手下统统转过头来,数十双眼睛一眨不眨地落在乌行雪身上。这种时候, 即便是“城主”这个身份也压不住那份窥探和好奇。

唯一没敢显露出丝毫窥探的, 只有乌行雪身边的方储。

“城主?”桑煜换了个姿势, 又叫了一声。他在自己的地盘,比在府外还要放肆一些, “看来城主——”

话未说完,乌行雪打断道:“还讲了什么?”

桑煜一愣,没反应过来。

乌行雪又重复了一遍:“你那两个小玩意儿还讲了什么?”

这次, 他连尾音都没再上扬。声音轻飘飘的, 却是往下落的。

方储终于忍不住转头看向自家城主, 嘴唇动了几下, 似乎已经开始紧张了。

桑煜也有一瞬间紧绷,但他转而又放松下来,不知是故作姿态, 还是因为劫期吸饱了气血,正在兴头,觉得自己无所畏惧。

“那说得可不少。”他笑着说:“看来城主很是在意……哦不, 是十分忌讳这个话题啊。为何呢?我自打听那两个可怜人讲了这些,就一直在想, 为何呢?”

“你说劫期这东西,无非就是手里死的怨魂太多了,时不时的, 给咱们找点儿不痛快罢了。”桑煜整个人都透着极度欢愉过后的懒散, “普通人虽然效用不大,但好捉。仙门弟子呢, 难捉一些,拿他们来压克怨魂,确实有用得多。至于仙都的那些,照理说应该是至上佳品了,只是没办法弄到手而已。就算侥幸弄到了呢,也没法用,仙气跟咱们这满身阴邪气根本融不到一块儿。想当初……”

桑煜说着说着顿了一下,似乎一瞬间忘了下文,但他又很快嗤笑着接上:“总之城主,我确实全无半分恶意,就是在想,咱们城主是找到什么好法子了么?”

他支着下巴,目光从半眯的眼睛里直直望过来:“那可是掌刑的天宿上仙啊,咱们照夜城的人避之唯恐不及,听见名字都恨不得绕道走的天宿上仙,城主究竟是用了什么好法子,让那样的人为你所用呢?”

他扫量着乌行雪单薄的素衣,没看出丝毫阴寒难忍的样子,道:“我看城主这劫期应当过得还不错,所以城主,看在同住照夜城的份上,能透漏一二么?总是捉一些仙门弟子,实在没意思,我也想弄一两个小仙试试。”

邪魔的劫期,一场比一场难熬。这回捉一两个百姓能捱过去,下回就得三五个,再下一回更甚。

如此下去,终有压不过去的时候。百姓没用了,就得找仙门弟子,仙门弟子再没用了呢?

桑煜在尸道上已经快修到头了,始终无法更进一步,这其中就有劫期的缘故。他在照夜城里,唯一能参照的,就只有城主,派人刺探也是意料之中。

乌行雪始终没有打岔,听他说着。话说多了,自然会透漏他究竟知道多少。

听完,他说:“我其实也有一事不解。”

桑煜:“何事?”

乌行雪道:“你为何觉得,你问了,我就会告诉你?”

桑煜笑起来:“我自然知道没那么容易问出来,要不城主怎么能一骑绝尘地做着城主呢。再加上,刚刚城主如此在意和忌讳,想必那法子不能轻易让人知道。可是城主啊……照夜城的人什么脾气,您最了解不过了。咱们不讲交情的,您看我养的这些狗——”

他扫过门外那些手下:“哪个不想找到机会咬我一口呢?这样的人多了,也难安睡啊。想要咬我的,不过是这么些东西,想要咬城主的,就难说了。”

“倘若,其他人也知道城主怀揣秘法呢?”

乌行雪似乎并不意外,轻点了一下头,道:“看来你的两个小玩意儿确实嘴快,那你觉得,这些话告诉多少人,会对我起作用?”

桑煜脸侧骨骼动了一下,似乎牙关紧绷了一瞬,但他还是继续说道:“我想想……”

倒不是他真的毫不忌惮,而是有句话确实没错,照夜城不讲交情,照夜城里的人也很少互相招惹。因为一旦把身边的邪魔都变成饿狼,虎视眈眈,确实无法安睡。

桑煜不是不怕乌行雪,而是兀自掂量过,一个安渡劫期的办法和引得群愤饿狼环伺相比……怎么算,都是前者分量轻。

“崔阴?常辜?鸿光老道?”桑煜慢声报著名字,都是照夜城里少有人敢招惹的人物。

他报了几个,忽然停了口,因为他发现乌行雪认真在听。

那么多话,就名字这里听得最为认真。

桑煜脸色一变。

乌行雪却道:“七个,还有么?”

桑煜这次真的蹙起眉来:“城主何意?”

乌行雪道:“我说,这才七个,还有么?既然来跟我要秘法,总得多一点底气。”

桑煜抓过卧榻边的长袍,目光却一点不敢从乌行雪身上移开,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乌行雪忽然抬脚跨过门槛,方储连忙跟上。

那一瞬间,桑煜攥着长袍的手指抽动了一下,几乎立刻又报了三个名字。

“十个。”乌行雪又问:“还有么?”

桑煜短促地笑了一声,手指已经曲了起来。新鲜吸入的气血在血脉下汩汩流动,脖颈和脸色浮起了经脉的痕迹,他说:“那可是天宿上仙,这么稀奇的事,您猜——”

他最后一个字音落下的刹那,就见苍白人影如鬼魅般动了一下。

一阵冷风从他面前拂扫而过,他只是轻眨了一下眼。再回神,就见那大魔头还站在原地,只是袍摆轻晃,手里多了一把长剑。

桑煜:“你!!!”

乌行雪歪头道:“我什么?”

下一刻,门外那些包围着的手下们齐齐发出了尖利惨叫。

那惨叫很奇特,叫到一半戛然而止,变成了“呵呵”的空音。

接着,比屋内还要浓重的血味弥漫开来。就听数十声重物落地的闷响——那些手下已然尸首分离,头颅滚落在地。

他们死得太快,身体还站着,断裂的脖颈血液喷涌。

同样因为太快,乌行雪的剑上只沾到了刚刚喷涌出来的几星殷红。

他握着剑轻甩了一下,那些血便没了踪迹,倒是白霜顺着剑柄迅速朝下蔓延开去。

传说,乌行雪两手空空从不拿剑。

桑煜听说过,但因为同是魔头,他们之间没交过手,所以他从未亲眼见过。直到此刻……

他飞速朝方储瞥了一眼,就见方储腰间只剩下空空的剑鞘。

砰——!!

房门在乌行雪身后重重一撞,瞬间关上,不见一点缝隙。

偌大的屋内灯烛骤熄,猛地陷入漆黑。

那一刻,桑煜才终于意识到自己似乎算错了什么。他不再“城主长”“城主短”地言语推拉,劈声道:“我只是要一个秘法——”

一个秘法而已?!触了什么逆鳞,何必如此?

他根本无空细想,当即燃了十张金符。

一瞬间,整个桑宅数百口黑棺暴起,纸符齐动,棺盖炸开。在四溅的棺钉中,阴尸嗥叫而来,直奔主屋。

可是没用。

他曾经觉得自己距照夜城主也就一步之遥,跟乌行雪差的,也不过就是一分。只要挑对了日子,那一分也不是什么天堑鸿沟。

他今日之所以如此,就是觉得这确实是个不错的日子。

因为那两个已经没命的手下曾通报说,乌行雪看起来并不是很好。

这在邪魔看来,再好猜不过——无非是仙气和邪魔气相撞的结果。

照夜城主会做没把握的事么?

不会的。

既然天宿上仙去了他的雀不落,那仙邪相融的法子他一定是有的,只是完全相融还需要时间,在全然相融之前,他使不了全力。

如此一来,那相差的一分便没了。

这是桑煜的底气。

但直到他被乌行雪攥住脖子,摁在冰冷的墙上,整个屋子充斥着阴尸爆体而亡后难以言说的味道,他才意识到,自己又算错了一点。

他睁大了眼珠,艰涩开口:“怎么会……你身上,为何一点仙气都没有?”

既然渡了劫期,不管相融得如何,乌行雪身上一定会沾着天宿上仙的仙气。之前他这屋里阴潮气太重,探寻不清,现在离得如此之近,他发现自己真的嗅不到一丝一毫的天宿仙气。

“你……”桑煜眼里被逼出血来。

然而乌行雪却根本没答他的话,只轻声道:“除了那十个,还有谁?”

桑煜牙齿泛着血沫,道:“一传十……十传百……城主要怎么阻止呢?等传出了照夜城,传到人间……再,再传上仙都……城主又要如何阻止呢?”

乌行雪偏开头,手指隔空一抓。

那些阴尸血肉里钳着的棺钉便统统落到他手里。

每根棺钉带着咒符,沾着血肉,数寸来长。

乌行雪看着他,道:“死了就不会再传。”

桑煜瞳孔骤缩,他身作魔头,第一次如此近地感觉到周身发寒。不是那种怒张的杀意,而是像劫期的寒意一样,从骨头缝里一点点滋生出来流遍全身的恐惧。

“怎么……城主要……一个一个……杀过去吗?”桑煜道。

“不能杀么?”乌行雪问,尾音微抬,像是认真在问,脸上却并无表情。

桑煜终于感觉到,自己似乎真的戳到了对方的逆鳞。可笑的是,在这之前,他甚至不觉得乌行雪有逆鳞。他更想不通,哪句才当得起那道逆鳞。

乌行雪静静看着桑煜,有一瞬间他透出了一股恹色,但很快他又笑了一声。

他没有答桑煜这句话,只说道:“那你就看着吧。”

桑煜:“什么?”

那一刻,就连方储也疑惑地看向乌行雪,没明白这句话。

但很快他们就懂了——

因为乌行雪没有干脆杀了桑煜,而是用桑煜自己刻了咒的棺钉,一根一根将对方钉在墙上。

然后,他真的依照着桑煜报的名字,沿着夜色深浓的照夜城,一个一个地杀过去。

每一个,他都会问一句:“还有么?”

还有谁传出去了?

梦里总是一层冷雾,笼罩着整个照夜城,似乎终年不曾散过。乌行雪其实无法清晰地感觉到,梦里的自己究竟是何种心情。

从最后一人的府宅出来时,依稀有天光透过冷雾照过来。他抬头看了,又半眯起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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