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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他在世上唯一没有血缘却有亲情的人。

长夜漫漫,唯有蝉声不知疲倦。

商绒也不知是何时闭起眼睛,沉沉入睡的,这一夜,她梦中没有枉死的冤魂,没有被铁索扼住咽喉的自己。

那是蜀青的灯会,有一只乌蓬小船。

她在船上枕臂看烟花,身侧有少年替她挽起被河水浸湿的衣袖。

翌日天还才亮了不久,鹤紫便进殿来,小心翼翼地将公主唤醒。

商绒醒来发觉自己竟已不在那张罗汉榻上,而是在自己的床上,她四下望了望,也不知折竹是何时离开的。

陆陆续续有宫娥进来服侍公主更衣洗漱,鹤紫并未备早膳,只对公主道:“大真人要来与公主讲经打坐。”

以往大真人每每来教公主道学,或打坐时,公主便不能用早膳,至多只能饮些花露茶。

大真人说,如此方能气清而神静。

商绒早已习惯,洗漱穿衣完毕,她便端坐在蒲团上,点香净手。

不多时,凌霜大真人便携三两道童悠然而至,殿门大开,道童与鹤紫等宫娥都守在门口。

“大真人。”

商绒坐在案前,低唤。

凌霜大真人俯首,向她见礼:“公主。”

他一身道袍严整,五官端正,眉眼清正而温和,在商绒对面的蒲团上,盘腿而坐,将拂尘轻放到一侧。

“公主在外,可有沾惹俗世浊物?”

凌霜大真人状似不经意地问起。

商绒垂着眼,摇头:“未曾。”

“如此甚好。”

凌霜大真人也不说信与不信,他只略略牵唇,随即便将手中的道经翻开来。

都是些商绒自小熟记于心的东西,凌霜大真人也不过是不紧不慢地与她讲一些其中的缘法。

商绒静默地听着,终于等到凌霜大真人口干舌燥之际,她寻得机会开口:“大真人,《丹神玄都经》可还在皇伯父那里?”

凌霜大真人端着茶碗,乍听得她这话,眼眉便浸出些笑意,他颔首,道:“的确还在陛下手中,公主可是想一观?”

商绒点头。

“《丹神玄都经》于公主而言尚且太过晦涩,它囊括了算学,星象与阴阳五行,有多少种排列组合的解法,便有多少种道法的演化,若单单只是逐字逐句地去读,是读不通的,”凌霜大真人抿了一口茶才将茶碗搁下,又对她道,“它的妙处便在于它有非常人能拆解的谜,常看常新,也是因此,陛下才会对它尤其钟爱。”

商绒听他这番话,便知这《丹神玄都经》是不能让他去问皇伯父要的,便是她亲口向皇伯父去要,只怕也有些困难。

道学讲毕,凌霜大真人便背对她打坐。

案前的香炉里香雾缭绕,商绒闭着眼打坐,心里却并不能如往常一般平静无痕,她甚至有些不能忍受腹中的饥饿。

忽的,

她感觉自己的后背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

睁开眼,她转过脸,殿外鹤紫等人都一言不发地垂首站在两侧,并未往殿中看,商绒正欲回头,却见内殿的那道帘子里飞出来一颗葡萄。

她看见那颗飞来的葡萄打在了凌霜大真人的后背。

商绒双眼瞪大。

凌霜大真人果真动了,他睁眼,回过头来,先是对上那小公主愕然的双眸,随即又去看她案前水晶盏中的葡萄。

“对不起大真人,我……我有点饿,葡萄没拿稳。”

商绒匆匆忙忙地抗下事端。

“贫道知晓公主在外受了苦,一定不能向在宫中这般清净自得,但公主须知,所谓动心忍性,方能增益自身所不能。”

凌霜大真人审视着她,温声道。

“我知道了。”

商绒点头,见他又转过身去,方才松了一口气。

但她偷偷的回头,在那道卷纱帘内隐约望见一道颀长的身影,她的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

她看见少年的手伸出,他修长的双指捏住的雪白纸张上写着一行墨黑的大字:

“让他走,否则继续。”

商绒看见他的手收回帘内又再伸出,舒展的手掌里静躺着几颗浑圆的紫葡萄,眼见他手腕一转,葡萄变作一枚尖锐纤薄的银叶,他作势便要抛出,商绒惊慌之下脱口而出:“大真人我身体不适,您今日先请回吧!”

凌霜大真人闻言,睁开双眼。

商绒看见帘内的那道身影消失,她终于松了一口气,回头正见凌霜大真人转身,那一双眼睛盯住她。

他像是诧异似的。

总觉的今日的明月公主有些不一样,以往,她是绝不会如此的。

但见她额上有细汗,脸色还有些苍白,他开口:“公主无碍吧?”

“有碍。”

她垂着眼,生怕帘内的少年被人发现。

凌霜大真人被她这句话一堵,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再说,以往这小公主即便是哪里不适,她也多半会一声不吭地忍着将早课做完,从不会有半分懈怠。

但她既说了这样的话,凌霜大真人便也不好再留,他起身督促了几句课业,又要她珍重身体,便带着几个道童去了。

商绒来不及擦额上的汗,端了案上的茶碗喝了一口,便让鹤紫关上门,只说自己要睡一觉,不许任何人进殿打扰。

凌霜大真人才走下石阶,却听见身后的殿门合上的声音,他一顿,回头望了一眼那紧闭的朱红殿门。

眉头微皱了皱。

这小公主出去了一趟,似乎还是沾染了些不好的俗尘习性。

商绒匆匆跑入内殿里,抬眼便见那少年靠坐在窗棂上,他身后是灼灼烈日,嶙峋山石。

他将一颗紫葡萄扔进嘴里,漫不经心地朝她勾勾手指。

“折竹,你为什么要丢葡萄砸他?”

商绒急忙走到他的面前去。

“你饿了,他却不让你吃饭。”折竹也不给她吃葡萄,而是将自己带回的油纸包递给她。

“以往也是这样的。”

商绒接来,热热的米糕隔着油纸包还有些温度,她抬起头:“你不要再这么做了。”

“以往如此,便是对么?”

少年冷淡的眉眼浸润在此般明净的光线里:“你若不想我被他发现,便该想一想,你自己该怎么做。”

“我……怎么做?”商绒不明所以,这明明是他在捉弄人。

折竹凝视她:“你不喜欢做的事,便不要做,你若学不会拒绝,那么我只好帮你拒绝。”

“啊,”

他卧蚕的弧度稍深,“但若次次是我帮你的话,说不定哪日我便会被他发现,也说不准我哪日便不是用葡萄砸他,而是用银叶扎穿他的脑袋,到时候,你皇伯父一定会要我给他赔命。”

“折竹……”

商绒的眉头皱起来,她摇头,“你不要说这样的话。”

“他左不过是个道士,你就算不听他的话,那也是个不听话的公主,他又能拿你如何?”

折竹伸手捧住她愁得五官皱起来的脸,他看着她,忍不住弯起眼睛:

“簌簌,我只是在教你如何做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