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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秋平坐在郁桓面前,看着郁桓一口一口地喝着热茶,脑海里又不由自主的想起那个一会儿嫌茶浓,一会儿又嫌茶淡的紫明仙君。

阮秋平看着郁桓的侧脸。

他想,郁桓和紫明仙君应该是不同的。

阮秋平看了一眼锅里的忆情汤,小心翼翼地问道问道:“……郁桓,我记得你说过你在凡间五岁以后的事情都不记得了,那么,对于失去的那段记忆,你会觉得好奇吗?”

郁桓停下了喝茶的动作,点了点头:“会有一些。”

阮秋平眨了眨眼,手心都渗出了汗,有些紧张地问道:“……那你……想记起来吗?”

郁桓把茶碗轻轻地放到旁边的桌案上:“要说实话吗?”

阮秋平点了点头。

郁桓垂下眼皮:“其实我有些怯懦的。我活了两百多年,虽不能说是有求必应,但也还算是一帆风顺。可在人间历劫时,光是那有记忆的五年时光,便让我觉得……糟糕至极。”

他叹了一口气,继续道:“阮阮,你知道我当时从封神台上下来,知道我自己受了二十一道金光之后,我心中是何反应吗?”

“……是何反应?”阮秋平声音有些哑。

“庆幸。”郁桓语气甚至带上了几分自嘲,“我竟然会庆幸自己忘记了在凡间历劫的记忆,毕竟我实在没办法想象,能担得起二十一道金光的人生,该是怎样一场浩劫。”

“……若……若是,若是在那段人生中,也有着重要的事情,喜悦的事情呢?”阮秋平攥紧了手心。

“可我还是受了二十一道金光。”郁桓缓缓道,“如果我在人间历劫时的喜悦多过于痛苦,怎么也不该是这样一个结果吧。”

阮秋平嘴唇颤了颤。

他其实有些不想再问下去了,但他还是开口,有些无力地说:“……可那毕竟是你自己人生的经历。”

郁桓却摇了摇头:“根据我有记忆的那五年来看,我觉得,与其说在人间历劫的过程是我的一段经历,更不如说是我的一场梦,一场噩梦。”

“在这场梦里,一切都是虚浮的。那个梦里的我与现在的我生活在不同的环境,便练就了不同的性格与心性……就像是……”

郁桓顿了一下,说:“……像是橘和枳。晏子说,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那枳的人生经历算是橘的人生经历吗?怕是连物种都不同了。”

“凡间的我与现在的我有不同的经历,不同的性格,不同的人生,阮阮真的觉得凡间的那个我,仍然是我吗?”

郁桓说着说着,忽然发现阮秋平已经很久没有再张口说话。

阮秋平垂着头站在他身边,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郁桓:“阮阮,你问这个做什么?”

“……辰海,失去了成仙之前的记忆,正在犹豫要不要找回记忆,我也拿不定主意,便来问问你。毕竟你们有过类似的经历。”阮秋平顿了一下,抬头看向郁桓,说,“药汤温好了,我给你拿过来。”

说完,他便转头去拿温好的汤。

阮秋平拿了一个干净的碗,缓缓将这忆情汤倒了进去。

他倒汤的动作很慢很慢。

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那些汤水,似乎要透过这些汤水去看其他的东西。

汤水如涓涓细流般落在碗里,哗啦啦地很是悦耳。

可阮秋平的耳朵里却全是一些其他的声音。

他听见司命说,仙人下凡历劫后,本就容易动情,可回归仙位,心性便会变得坚定,他们重新去找凡间的恋人时,多数也并非爱情,而是心有不甘,找到之后,执念便会淡去。

他听见那名厨娘说,爱着那名仙娥的本就是凡人紫明,凡人变成仙人后,经历不同了,眼界不同了,性情也不同了,怎么还会去喜欢原来的姑娘呢?

他听见辰海说,你对郁桓并非是情人之间的情,那为何还要执着于让他记起对你的情呢?

他听见郁桓说,在人间历劫的过程,像是一场噩梦,不记得那些经历,反而是一种庆幸。

他听见郁桓说:

——凡间历劫的他,不是他。

锅底最后一滴忆情汤也倒入碗里。

阮秋平端着碗,一步一步地走向郁桓。

青耕鸟不知道在哪里叼的红果子滚落在路中央,阮秋平眼睛余光扫过那个红果子,左脚却恰恰踩了上去。

“小心!”

郁桓的提醒与瓷碗落地的声音几乎同时传来。

阮秋平啪地一下摔在地上。

手中的忆情汤洒了满地。

郁桓慌忙从床上走下来扶他。

阮秋平拍了拍身子,看着地上的汤水,眉毛紧紧地拧了起来,表情心疼得要命:“啊,汤撒了,怎么办啊?这个驱寒汤很有用的。”

“我不喝就好,我现在身体已经恢复地差不多了。”郁桓说。

“不行!”阮秋平叹了一口气,将郁桓又扶到床上,郑重其事地说,“你等着,我家里还有呢,我去再给你拿一些!”

说完,他便打扫完地上的狼藉,转身走出了这个山洞。

走之前,他还打开伞,一脸灿烂地笑着朝郁桓挥了挥手:“我很快就回来,你等着我啊!”

阮秋平走出山洞的那一刻。

唇角的笑容忽地就落了下来。

他垂下眼眸,嘴唇抿地平直,撑着那把黑伞,一步一步往前走。

他本是准备往家里走的,可走着走着,却来到了那棵苹果树旁。

树下,是凡人郁桓的坟。

阮秋平静静地想,若是他刚刚没有故意洒掉忆情汤,而是让吉神喝下去了会如何。

吉神会恢复在凡间的记忆。

他在第一瞬间可能会觉得有些茫然,也可能会觉得尴尬到不知所措。

不过八十一年的记忆冲击一定也是不可小觑的。

吉神消化过后,便会忆起他在凡间的等待与爱恋。

吉神可能会觉得有些混乱,但还是决定继续爱他。

与其他仙凡恋相同的是,吉神过段时间便会觉得这份爱意散去,再也无法维系。

与其他仙凡恋不同的是,他阮秋平始终没办法给予吉神相匹配的爱恋。

他们从此之后无法做朋友,亦无法做恋人。

……

简直糟糕极了。

喝了忆情汤之后的郁桓,也不再是曾经的那个凡人郁桓了,那他又何必绑架郁桓继续爱他。

现在就很好。

阮秋平轻轻地告诉自己。

现在就是最好的状况。

吉神可以单纯地做他的吉神,不用想起凡间历劫之苦,也不必被凡间的情爱绑架。费心费力去维系,去负责。

他阮秋平本来就没能爱上郁桓,此刻郁桓忘记了他们曾经有一段情,他们之间反倒能正常相处了。

现在就是最好的状况。

阮秋平轻轻念叨着,右手却紧紧地攥住脖上挂的指环。

他蹲在坟前,左手撑着伞,右手一片又一片的拾起落在坟上的枯黄湿润的落叶。

一阵狂风袭来,左手的伞从手中滑落了下来。

阮秋平却像是毫无察觉似的,淋在雨中,仍旧在一片又一片地拾着坟上的枯叶。

他又想起郁桓八十二岁那年。

他下去的时候,郁桓刚好在住院。

郁桓病房的窗户外面有一棵大树。

一阵秋风刮过,那树上的枯叶,便簌簌落了大半。

年迈的郁桓看着那棵大树,忽然说:“阮阮,你看我像不像……”

“你要是敢说你像那树上的枯叶。”阮秋平打断郁桓的话,“我就用法术把那些枯叶黏在树上一百年。”

郁桓失笑:“阮阮的法术这么厉害吗?我怎么不知道。”

阮秋平想了一下,觉得自己的法术确实没那么厉害,便心虚地摸了摸鼻子,说:“那我就像故事书里说的一样,亲自爬到树上,把那些落叶一片一片绑到树枝上!”

阮秋平晃了晃自己施了法术后布满老年斑的胳膊,像是威胁一般地说:“就用我这副老胳膊老腿儿!”

“好了好了,我不做落叶了,就做老树好不好?”郁桓握住阮秋平的手,看向窗外的树,那双历经沧桑却依旧深邃明亮的眼睛在此刻染上一抹期待与向往,“像一棵老树一样,年龄越大,越高大挺拔,能为阮阮诞果,亦能纳阮阮乘凉。”

记忆里郁桓沙哑的声音仍在耳畔,阮秋平却感受到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了下来。

眼泪变成哽咽,变成抽泣,变得无法自持。

阮秋平紧紧咬着牙,可最后却是跪坐在坟前,失声痛哭了起来。

他哭泣,并非是因为郁桓不爱他了。

而是因为那个曾经爱着他的凡人郁桓,已经永远地死了。

随着骨灰被埋在地下,永生永世都不会再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