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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的苏联阿姨腿脚也不利索了,我开始带着白雪安一同干活,我教她中文,和她用俄语聊天,我们一块儿等着达子香花开,等着春天先落到向阳的山坡上,等着嫩草嫩芽像猫咪的绒毛从地底下钻出来。

我找邻居借了两个鸡蛋,煮熟后,用红墨水和春联上的红纸染红,一个自己吃,一个给父亲。

清晨的时候,趁着柳条挂霜又脆又好砍,我砍了两把柳条,和红鸡蛋一起,放在父亲的墓碑上。

我想我会好好活下去。”

“我分到了新的工作,是去喂生产队的那两头牛,它们是母牛,有一双像父亲般的慈爱眼睛。我很喜欢这个工作,每次为它们铡草时候,也显得格外有劲儿。我现在也学会了怎么用铁耙子从厚厚的干草堆上往下搂草,怎么样抱着这些干草去铡碎,再喂给它们吃。

我已经很长时间不想之前的事情,就像我似乎本来就出生在这片土地上,就像我本该就是一个铡草的农夫。”

“我终于把父亲封好的黄豆取出,揭开一层又一层的报纸,这些安静的豆子都变成了我不认识的陌生模样,我把它们放进一个大肚陶罐里,加上水和盐,搬去太阳上晒啊晒,等着它们被晒成金黄色。”

“我花了一星期的时间来清理我的小菜园,白雪安送了我很多很多的菜种,什么黄瓜、茄子、倭瓜、豆角、辣椒……我知道苏联阿姨的意思,她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而她的女儿还很小很小,很年轻,她怕自己会突然死掉,没有照顾可怜的小白雪安。

我愿意照顾她,我向阿姨保证,她就像我的妹妹,只要我在这里一天,她就能好好地生活一天。”

“达子香花开了漫山遍野,红红紫紫开过后,野菜就慢慢地长出来了,菜园里的菜籽也冒出小芽芽,我上山去割猪草,灰灰草,苋菜,车轱辘菜,不光猪能吃,人也能吃,我把苋菜剁得碎碎的,加上油盐葱花,包菜包子吃。白雪安喜欢这个味道,她能一口气吃三个。”

“队里分了羊肉汤,按人头,一人两大瓢。我去的早,他们偷偷给我多加了些,我用一个小铁锅盛着,小心翼翼地带回家,和白雪安、苏联阿姨分着喝。苏联阿姨早早地剥好了蒜,拍碎,和辣椒面、香菜末、酱油、几滴芝麻油放到一块儿冲成调料,喝的时候用小匙往羊肉汤碗里加。傍晚的火烧云很美,我们把饭桌搬到院子里,不远处的菜园子里,黄瓜藤上的小黄瓜刚做纽,还有燕子呼呼啦啦地在檐下叽叽喳喳,我点了一把晒干、结成辫子的蒿草,等着它慢慢点燃、笼蚊烟。

我在蒿草烟的帮助下慢悠悠地喝着汤,忽然发现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起您,我的帕维尔老师。

我至今仍然记得第一次见您时候的场景。

绝不是那晚的舞会。

或许您自己也不知道,我多早就开始认识您——

那时候我还在劳保厂中工作上班,我精通缝纫,我每天做的护膝都比其他人要多,我年年能拿到表彰。我父亲在哈尔滨101厂中工作,他是技术骨干,没事的时候,我会去他们工厂的阅览室,等着父亲一块儿下班,等着他骑自行车载我回家。

也是在那时候,我从阅览室的新闻中看到了您的照片,帕维尔·巴甫洛维奇·卡尔甘诺夫先生。您的名字真的很长,但我现在还记得。

您在那张照片上,穿着一件黑色的西装,系着漂亮的领带,照片是黑白色的,但我听阅览室的叔叔说了,说您是金黄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他称赞您的相貌,称赞您大学刚毕业就跟随父亲来支援的勇气和魄力。

我知道,那时候对您而言,我们这里还是一个贫穷的、迫切需要发展的地方。

我没有想到我们的交集来得如此快,那天晚上的舞会,我本来不想参加,但抓阄时抓到了我。

于是我就看到了您,看到您漂亮的金色头发和眼睛。

那一天晚上,我一直在跟您跳舞。我甚至不会跳舞,但您耐心地教我,您的中文并不好,我也只会讲磕磕绊绊的俄语,但我们还是很顺利地交谈,一直到舞会结束。

我们互相交换了名字,您夸赞我的名字很好听,宋青屏,你说听起来就像竹子的声音。

我想,那个时候起,有什么东西就在我心脏里发芽了。

抱歉,我想我应该遏制住它。

但我没有办法,我不能阻止自己的心动,就像春天不能阻止迎春花。

当父亲邀请您和令尊一同来家中做客的时候,我激动得差点尖叫出声,然后陷入巨大的惶恐,我该怎么样做,才能遮住自己的贫穷?我怎么能让您看到我那简陋贫瘠的家?我怎么才能……我想不到,我只有几条沉闷的蓝色的裙子,我局促不安地穿着,在饭桌上,看着您和我的父亲用俄语交谈甚欢,努力竖起耳朵,去分辨你们谈话的内容。

我是一个卑劣的、对您心生妄念的罪人。

您是来帮助我们的,我不应该对您存在这样的亵渎念头。

但我无法控制自己的视线,无法控制自己的听力,无法控制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它们每时每刻都在告诉我,它们想要接近您。

而当您善良地提出要教我数学的时候,我怀有私心地答应了。

是的,我向您学习数学学习物理学习计算,并不是为了献身给伟大的祖国,不是为了工厂的未来振兴……最主要的原因,是我渴望去爱您。

我不能爱您。

您是我的老师,是来无私帮助我的好人,您那纯粹的蓝色眼睛让我无法直视。

每一天,每一分,每一刻。

这些私心的爱都在吞噬着我的心脏。

抱歉,这些东西我憋了很久,到现在才能说出来。

或许我这一生都无法再踏足苏联的土地,或许您这一生也不会再来,但我……”

纸张被粘在一起。

这么久的保存不当还是害了这个年老的日记本,宋茉用裁纸刀小心翼翼地裁开那几张粘连在一起的纸张,遗憾地发现上面的墨水早就因为受潮而洇成一团又一团的痕迹,分辨不清。她将日记本放在桌上,晒着太阳,安静地想今天晚上做什么菜来吃。

药物让她最近心情平稳,这里的生活舒适又恬淡。杨嘉北虽然经常会有一些外出任务,作息不规律——但他不在这里的时候,宋茉也渐渐地放弃了安眠药,她嗅着他衣服的味道,抱着杨嘉北让妈妈给她寄来的小熊,也能慢慢入睡。

实在撑不住,就吃一粒褪黑素,也控制着量,不多吃。

临近过年,杨嘉北的工作更忙了,出任务的次数也多。他每次出任务都要断联一阵时间,但他会提前给宋茉发长长的短信,叮嘱她照顾好自己。他也会给出宋茉预估返家的时间,不过实际上,他总能提前好几天到家,拎着宋茉喜欢吃的水果蔬菜。他总是担心宋茉嫌弃自己身上脏,但宋茉不介意,会高兴地过去抱一抱他,亲亲他无奈、尝试闪躲的脸。

偶尔也会有意外。

雪下了一层又一层,离过年还剩下两周的时间。

距离杨嘉北给出的预计返家时间已经超过三天,他还没有回家。

宋茉心中着急,打电话给他的工作单位,对方给出的回答一如即往。

他们在执行任务中,请不要着急,耐心等待。

他们会第一时间通知家属。

……

宋茉又等了一周,距离过年还剩下七天。

她买好了煮腊八粥的材料,想等杨嘉北回来,和他一起煮热乎乎的腊八粥喝。

腊月初八的前一天,他晚上十点接了电话就走了,说是队里紧急集合,要出任务。

太阳落下黑暗,云霭四起,夜色浓。

宋茉等到饭菜放凉,有地暖,她觉得有点冷了,搂住胳膊,抬头安静地看了眼表。

晚上十点了。

杨嘉北还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