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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望舒时而感觉自己清醒着,时而感觉自己在做梦。

视野朦朦胧胧,仿佛隔着一层灰纱,居高临下,俯瞰着一列宫人走进宫门。

显然都是新选进宫的宫女,身上穿着统一制式的青色褙子,头顶梳着最简单的发髻,每人手里拿了个小包袱。

下一刻,眼前的灰纱褪去。

她带着包袱,站在那列新入宫的宫人队伍里。

明亮光线照进眼睛,她抬手挡住刺眼阳光。

一个声音在耳边喋喋不休,“像你这种犯官之女的戴罪身份,居然能被选入宫,这可真是天大的福气。梅娘子三生有幸哪。”

那是前世她头一次走进皇宫。高大庄严的朱红宫门在面前缓缓开启,鎏金铜环在阳光下泛起金光。

隔着辽阔空旷的汉白玉庭院,迎面看到一个人摇摇晃晃挂在对面殿室的长廊檐下。

她心里一惊,停住脚步。

不只是她。整列的宫女都看见了,许多人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

“别看了,那人早死啦。”

带领她们进宫的掌事太监眼睛都懒得抬,“只剩一张皮挂在那儿,就是为了警示你们这些后入宫的新人。”

走过那处剥皮楦草的廊下时,掌事太监指指点点,

“这位,曾经也是个风光一时的大太监。夜里御前当值,偏他倒霉,那夜侍寝的美人不知怎么触怒了圣上,牵连到他身上。美人掉了脑袋,这位,嘿,掉了皮。”

“你们这些新入宫的,日后若能够侍奉御前,千万把皮绷紧了做事,一处差错都不要有。咱们圣上可不是好说话的主儿,今夜要你的小命,你就活不到第二天早晨。前车之鉴,都记好喽。”

一列人走过长廊,穿过第二座宫门。

众多宫女不敢直视那张悬挂的人皮,低头快步走过;只有她经过时,抬头看了一眼。

随即垂下眸光,心里默想:

暴君无道,岂能长远。

灰雾从四面八方涌来,遮挡了眼前清晰场景。

视野再度抽离,居高临下地俯瞰着新入宫的宫女们,仿佛一列蝼蚁走进皇宫深处。

梅望舒朦朦胧胧地想,“原来当年我初入宫时,是这样想的。”

“后来想法什么时候变了……”

“啊,是了。后来才听说,这位风光一时的大太监,贪图重金贿赂,送了个美人到龙床上,又在圣上每晚安眠用的香炉里动了手脚,意欲成事。”

“美人掉了脑袋,这位掉了皮。”

————

清醒过来时,有什么东西在眼前闪过。她恍惚了一瞬,以为眼前晃着的,还是那张皮。

片刻后才认出来,原来是挂在窗边随风飘摇的细竹帘。

自己躺在西阁靠窗的软榻上。

邢以宁换下了囚服,干净挺括的一身石青色医官袍重新穿在身上,坐在榻边,正在收起银针。

“人醒过来就无事了。”

他对坐在长案后的人道,“梅学士昨夜受到了惊吓,气血浮动,血不归经,因此才短暂晕厥。看起来吓人,其实多歇歇也就好了,并无大碍。以后不会对身子有过大的影响。”

梅望舒顺着邢以宁说话的方向转过视线。

对面的长案后端坐着叶昌阁。

老人家脸色不大好,神色疲惫,眼中泛起血丝,被昨夜的意外变故惊扰得不轻。

叶昌阁起身走到榻边,安抚地拍了拍梅望舒的肩头,“醒过来就好。昨夜你处变不惊,处置得很妥当。”

梅望舒默然低头看自己的手。

昏迷时显然已经被人仔细清洗过了,昨夜手背溅到的血迹洗得干干净净,手指纤长白皙,看来和平日并无什么差别。

叶昌阁还想再劝慰几句,最后却只叹了口气。

“望舒,你刚醒来,原本应该劝你多歇歇。但事态紧急,你还是起身吧。”

他心事重重地站在窗边,“圣上如今的情形不大好。”

昨夜西阁惊变闹得太大,皇宫里各式各样的流言早已传遍。

叶昌阁丢下一句“圣上那边的情形你问邢医官”,便匆匆赶往政事堂,以三朝老臣的身份资历弹压百官,确保朝廷政务如常运转。

梅望舒从榻上起身,目光转向邢以宁。

“昨夜我在圣上面前晕倒,可是惊到了他?他今日罢了朝会?”

邢以宁摇头,想起堂堂天子如今的样子,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比罢朝糟糕百倍。”

在梅望舒的注视下,他走到窗边,指了指凉亭下方的密室方向,

“昨夜你在他面前晕倒之后……圣上的惊恐狂暴症又发作了。”

“把你抱出来后,圣上转头回了密室,自己把自己锁在暗无天日的地下。”

梅望舒蓦然一惊。

“什么!他把自己锁在地下?!”

邢以宁神色复杂。

“叶相刚才下去劝过了,根本劝不动。圣上这次的病症发作,比之前紫宸殿那次还要猛烈。这次情形真的不大好。你……你还是赶紧下去看看吧。”

————

铰链声响起,凉亭下方的密道缓缓开启。

安静的甬道里,只有梅望舒自己的脚步声。

两边石壁的火把早就熄灭了。

把自己锁在地下的帝王,最后传下的一道吩咐就是,

“熄了密道里所有的光。所有人出去。”

失去火光映照的甬道两边,所有石室陷入浓重黑暗,只从头顶入口处传来一团日光,隐约照亮周围。

梅望舒就借着那点光亮,路过一个石室接一个石室,艰难地辨认着。

“信原?”

她的声音在狭长黑暗的甬道来回回荡着,激起无数回音。

没有任何应答。

她从头到尾走了一遍,喊了一遍,走过甬道尽头的最后一间石室时,若有若无的血腥气猛地浓烈起来。

她想起来了。

最后那间石室,曾用来长久关押郗有道。

她心里微微一动,走进了血腥气味浓重的黑暗石室。

借着甬道里那点微弱的日光,敏锐地捕捉到了角落暗处蜷缩的大团黑影,

“信原?”

细微脚步声在石室里响起的同个瞬间,距离最远的那处角落里,有个黑乎乎的身影受惊般地猛地一动,剧烈往后蜷缩。

铁链拖地的刺耳声响响起。

昨日还和她谈笑的熟悉嗓音,如今沙哑得厉害,仿佛未磨砺的粗砂,在角落里嘶哑地道,“别过来。”

梅望舒心里一沉。

脚步声停在原地。

“信原,是我。”她安抚地说道,“我睡了一觉起来,已经无事了。你来接你出去。”

角落里的黑影沉默地蜷缩着。

一动不动,无声无息。

梅望舒站在原地,耐心地等了许久。

她听到了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随着呼吸而细微晃动的铁链声。

分辨着声音来源,她往角落方向缓慢地走近两步。

“信原,怎么会有铁链声响?你给自己带了镣铐?你不必如此,密室里拘押那人的身份,我已知道了。他恶贯满盈,原本应该死于三年前清算郗氏当日。如今虽然晚了三年,但昨夜我已经除了他——”

角落里响起了细微的锁链声。

一声刀割入肉的钝响。

浓重的血腥气铺天盖地弥漫了石室。

“别过来。”

滴滴答答的血滴声里,那个嘶哑的声音再度道,“退出去。”

梅望舒惊得连呼吸都屏住了。

脚步立刻停下,缓缓往后退。

退到石室外,站在黑暗的甬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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