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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昌阁这才满意,问起她的打算。

“听闻你告了整个月的假,连入宫腰牌都交回去了?”他算了算日子,“岂不是正好错过年节。正旦大朝会你不去?”

梅望舒小口抿着胡辣汤,“去不了。已经在御前提前打过招呼了。”

叶昌阁皱眉,又问,“十五元宵的上元灯会,今年国库充足,应该会大办。届时满朝文武出席,圣上亲自到场,御街巡游花车,百姓山呼万岁。就算旁的场合你抱病不参加,这等重要又喜庆的场合,你至少要露个面。”

梅望舒还是那句话,“既然告假闭门养病,就清清静静在家里静养,断没有到了年节就出行的道理。老师,下面整个月,我都打算闭门不出。”

叶昌阁皱眉,目光如炬,盯着对面的学生看了几眼,把胡辣汤盛满,往梅望舒面前推了推。

起身把所有门窗仔细关好,回来坐下。

“望舒,给为师交个底。你这病势,到底有多重?当真要休养整个月之久?你闭门谢客,到底是因为病情还是什么别的缘由?总不会是听了老夫的劝告,打算闭门生个孩子出来吧?”

“……”梅望舒百口莫辩。

她想了想老师能听进去的说辞,含蓄道,“老师,你曾对学生说过,飞鸟尽,良弓藏。学生伴驾十年,如今陛下正当盛年,已经开创了清平盛世。功成身退,正有时。”

叶昌阁白眉皱起,眉心几乎成了个川字。

“你才二十六岁,谈什么功成身退。“他极不赞成地道,“年华正好,又深得圣心,正是建功立业、报效朝廷的时机哪!”

梅望舒放下汤匙,接茶漱口,“老师,雪中送炭易,锦上添花难。如今圣上已经亲政,一切蒸蒸日上,意图建功立业、报效朝廷的人才比比皆是,不差学生一个。”

叶昌阁抚着长须,沉思片刻,冷不丁换了个话题。

“上次腊八节那日,听说你进宫觐见,第二日就告病了。那天圣上可是说了什么为难你的话,让你萌生退意?”

梅望舒垂眼,抿了口茶。

一口茶在嘴里含了许久,最后才说,“圣上提到了‘梅相’。”

叶昌阁怔忡了一阵,用力一拍掌,“圣上有意提拔你入相?那是大好事哪!多少人毕生难求的好机会!你怎么——”

“老师,我怕。”拉赫

四下无人的花厅里,梅望舒的声音还是冷静的,平和的。

在生平最为敬爱的恩师面前,她打开心扉,平静地向恩师阐述起内心隐藏至深、从不曾吐露人前的念头。

“我怕这偌大的京城,成为我的埋骨地。”

“我怕再往上走,坐上那个位子,就再也下不来。”

“我十六岁离家入京,至今已经伴驾十年。午夜梦回之时,每每想念故乡的父母,果园,半山梅林。老师,我想带着嫣然、常伯他们,归隐故里。从此侍奉双亲,陪伴家人,平淡度过此生。”

热茶缭缭的热气,笼罩了她雅致的容色。

皎皎如朗月般风姿,掩不住眉眼间苍白病容。

叶昌阁侧过头去,手背抹了把眼角。

“你……你不过二十六的年纪,竟会如此想。”他闭了闭眼,“老师知道,京城十年,你过得辛苦。”

“换了旁人,追随主君十载,立下从龙之功,正是苦尽甘来、踌躇满志的时候。你却起了激流勇退的心思。”

“人各有志。”梅望舒沉静地道。

“不错,人各有志。望舒,你若是想好了……老师不拦你。”

叶昌阁最后道,“不过,望舒,在你离京之前,趁着闭门养病的机会,还是早些生下娇儿,好让为师抱一抱。”

——

皇城,西阁。

山风呼啸穿堂而过,刮过斑驳步廊。

夕阳拉出的长长的光影下,周玄玉俯身跪地,一句句回禀转述着今日见闻。

“飞鸟尽,良弓藏。”

“老师,我怕。”

“坐上那个位子,就再也下不来。”

“我怕这偌大的京城,成为我的埋骨地。”

“我想带着嫣然、常伯他们,归隐故里。”

“功成身退,正有时。”

“早些生下娇儿。”

帝王宽阔的肩膀靠着廊柱,五官眉眼完全隐藏在灰瓦屋檐的阴影里。

“功成身退。”洛信原喃喃道,“原来他心里如此想。难怪,难怪。”

山风呼啦啦地吹起厚重的龙袍下摆,金线织就的日月海涛纹章在暮色里闪耀光华。

“我许他君臣携手,一世良臣。”

他仿佛觉得极为好笑般,轻轻地笑了一声,“他却不信我。呵,飞鸟尽,良弓藏。”

身后两步处,周玄玉将身体伏得更低。

不敢接话。

呼啸的风声,夹杂了帝王极轻的自语自语。

“躲着朕,想要清清静静地闭门养病?功成身退正有时?……还想生个孩子?”

他低低地笑起来,“世事怎能尽如人意。”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大拇指的鹰玉扳指,洛信原凭栏眺望暮色笼罩的皇城,若有所思,

“朕那位好舅舅的全家老小,都还在宫门外头跪着?贺佳苑也在?”

“都在。”周玄玉俯身回禀,“贺家全家老小都在,从清晨早朝前开始,已经在宫门外跪了整天了。贺老太君哭撅过去两次,被人扶走了。南河县主一直都在,哭着喊着,只求面圣。”

“她父亲犯下了滔天重罪,她还想着见朕,求朕赦免?”

洛信原笑了笑,“过于天真,便是愚蠢。”

周玄玉再度深深地低下头去。

不知想起了什么,洛信原吩咐道,“把贺佳苑叫过来。”

两刻钟后,八名禁卫名为护送、实为押送一名脚步踉跄的贵女,步行进入西阁。

那贵女硬生生靠两只脚从山道走上来,鬓发散乱,金钗歪斜,被山风吹得浑身颤抖。

然而她却完全顾不上这些了。

步伐凌乱地走上半山悬空的西阁木廊,视野里出现凭栏远眺的帝王背影,贵女的呼吸猛然急促起来,提着裙裾慌忙上前几步,俯身跪倒,额头触地,行五体投地大礼。

“苑表妹来了。”背对着她的帝王淡淡道。

贵女在夕阳里含泪抬头,露出一张娇艳明丽的面容。

赫然正是贺国舅长女,太后娘娘疼宠的娘家侄女,从小在宫中金枝玉叶长大的南河县主,贺佳苑。

“你全家老小,都跪在宫门外。朕却单单叫你进来,你可知为什么。”

贺佳苑的唇瓣哆嗦着,“妾,妾不知。”

“总算还没蠢到极致,试图跟朕套近乎,杜撰些幼时的交情。”

洛信原并未转身,目光依然望着远处暮色,悠悠道,“朕和你没交情。来皇城宫门外下跪磕头,你找错地,求错人了。”

贺佳苑脸上露出茫然而绝望的神色,身体渐渐失了支撑,瘫坐在地上。

皇帝却又出人意料地松了口。

洛信原慢条斯理地指点她,“想要朕放过你父亲,你该去找和朕有深厚交情、也和你有幼年交情的人。仔细想好人选,去他家门前,不管他家打着什么闭门谢客的幌子,你只管使尽各种手段,跪,哭,苦苦哀求他。说动他。“

“——叫他来求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