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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我整日待在这里,不长眼睛,不长耳朵,外界的议论便已经沸反盈天。”谢玟语声淡淡,“与深宫承宠相比,我宁愿当个佞臣。”

萧玄谦脑海一空,沉沉地问道:“是谁这么跟你说的?外面如果谁敢说这话侮辱你,我绞了他的舌头。”

谢玟看着他笑了笑,轻柔地道:“侮辱我的人,不是你吗?”

“你觉得我忽冷忽热……我也觉得,”谢玟抽出被他握住的那只手,“我想要如同以前那样待你,可这狭窄的一方天穹,只能让我越来越厌恶你——萧玄谦,你跟你那些兄弟也没什么不同,都是畜生。”

灯火摇动,殿内寂静无声,只有谢玟一字一句的叙述,他分明不带着强烈的情绪,可每个字都那么深切可怕,像是用刀尖挑破了结痂的伤口,露出鲜血淋漓、不曾愈合的种种矛盾。

“我想到跟你亲密,就觉得非常恶心……真奇怪,我以前怎么会觉得,你是个好孩子呢?”

他的手冷冰冰的,抬起来时碰到了萧玄谦的脸颊,同时感觉到对方急促的、近似挣扎的呼吸声。

谢玟仍旧看着他,他像是波澜不惊地在说这些话:“我早就想抛弃你了,从三年前,我就想着,这辈子都不要再看见你——是你非要强求,非要勉强,你觉得这样是对我好吗?”

他垂下眼眸,所有的笑意都收敛起来了,没有再看向对方:“我没有爱过你,也不恨你,我只想忘掉你。萧九,笼中鸟都短命,换了人也是一样的……”

他话语未尽,已经被对方猛地抱在怀中,小皇帝的气息沉重而混乱,他像是被戳到了最令人难以忍受的一点,情绪被死死地捆绑在了一起,马上就要到崩溃的极点,语无伦次地道:“对不起……不要这么说,你长命百岁,陪我一辈子,不要这么说……”

“……陪不了一辈子。”谢玟像是要把这一世的狠心话都说尽,在他耳畔轻轻地道,“那是骗你的。”

什么永恒,什么长久。

无稽之谈。

萧玄谦彻底怔住,他抬起眼,跟对方清澈如水、又寒冷似冰的目光相对,他脑海中忽然又涌起没有谢玟在身边的一千个日夜,他在梦中永远追逐不上那片芦苇丛中的身影,他不停地追逐,筋疲力尽、声嘶力竭,可老师没有回头。那时他是怎么熬过来的呢——对,他一直想,怀玉会原谅我的,怀玉什么都会原谅我的。

只要他努力,老师会原谅他的所有错。他就是这么想的,所以才能在每个午夜梦回惊醒的时刻,拼命地告诉自己,以后还会再相见,他只是让老师消消气,等时间到了,他们就会和好如初。

和好如初。多么不切实际的四个字。

“不会的,”萧玄谦望着他,迟迟地道,“只要……只要我不放手,你会在我身边留一辈子,留很多年……”

谢玟耐心地听他讲完,很温柔地笑了一下,不疾不徐地道:“我在你身边,没有那么多年。”

萧玄谦像是没有消化这句话,他的神经已经敏感脆弱到快要崩断,来不及思考,只是下意识地把人环紧,企图在怀抱中得到一点慰藉、一点踏实感……而谢玟一动不动地任他抱着,直到觉得痛时才缓缓地道:“萧玄谦,放开。”

对方根本听不进去这句话,他没办法在这时候放开谢玟,反而越来越需要、越来越渴求这一份气息,声音嘶哑地道:“你怨我才这么说的对不对?我没想把您当什么金丝雀笼中鸟,我一生守着你、侍奉你,不会有任何其他的人来插足我们之间的事……我是这世上最爱慕你的人……”

“放开我!”

“不……老师,你会抛弃我的,你会走的……”

他喃喃自语似的反复确认,随后忽然感觉到怀中人气息一滞,原本欲挣脱的举动也跟着蓦地一停,身躯颇为无力地靠过来,萧玄谦心脏跳空了半拍,来不及松手,就嗅到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儿。

烛光冷透,单薄的衣衫和被褥上沾上猩红的血迹,谢玟浑身颤抖地单手支撑着床,额角上布满冷汗,被抱紧到无法忍受时吐了一口血,殷红的血液染红唇瓣,血迹溅落在帝服上,洇透成暗红。

如果说方才是拿刀割肉,那么这才是诛心。萧玄谦在这一瞬间都没能反应过来,好似灵魂都被攥紧抽干,心口空旷,只剩下呼啸的风声。

————

太医院灯火通明。

不仅是张则,几乎所有御医都在紫微宫中轮番诊治,但每一个都面色异常,露出惶恐而不敢明言的神情,其中一个太医候在门外,传看了前几日的补药药方时,还忍不住道:“这方子用得不错,很是温和,可见谢大人虽病,不至于此啊!”

“就是说这事……”另一个捋着胡子,焦头烂额地道,“这才几日,怎么就到了心疾难医的地步,虽说急火攻心,一时大喜大悲、厥过去的也有,可这、这怎么会轮到谢大人身上?”

“就是说这事,连张太医都束手无策,可怎么跟陛下交代……”

“没法交代,这怎么治?情绪上来一时气死的也有。当年的周老将军不就是被陛下——”

“嘘。”年轻太医扯了他一下,“不要命了?”

两人间归于一片寂静,纷纷望向宫殿之内。所有的内官太监尽皆肃立,崔盛郭谨两位大太监都在一旁,而门内的烛光之下,是方才商议了半晌才进入其中的、张则的背影。

张太医再度摸了摸脉,抬眼望去,年轻的天子将他的老师抱在怀中,但似乎无论如何,谢玟都在他身边不断地搅入风波、受伤、不断地走向“死别”那条无法挽回的道路。

张则想起冯齐钧对他说的话,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他知道这脉象的确很差,谢大人恐怕没有喝那些补药、或是吃了什么犯冲的东西,再加上对方气色确实不好……他稳了稳心神,俯首磕头,道:“陛下,这恐怕……不大好。”

萧玄谦贴了一下对方的额头眉心,声音低微地喃喃着什么,在听到张则欲言又止的声音时,口中的话语突然顿止,他转过头,眸光阴翳地看着太医的头颅:“如果他有什么事——”

张则浑身冒冷汗,连忙道:“陛下!帝师这是心症,他、他的心气不顺,只能慢慢调养,实在不是药石能救的啊!”

“药石不能救,那什么能?”萧玄谦盯着他道,“你不是说他并无大碍吗?你不是说过,他很快就能好吗!”

哗啦一声,床榻边的茶盏杯皿尽数被摔落,噼里啪啦的碎片落在地上,其中的一片飞溅中割破了张则的脸颊,而他扑通一声跪伏下,紧张地换了口气,战战兢兢道:“恕微臣直言,帝师大人实在不能跟别人起了争执,更不能生气,微臣已说过他这病绝不可动气……”

萧玄谦的手指攥紧衣料,随后又缓慢地松开,他的眉宇沉沦在一片浓郁昏暗的烛光阴影里,他觉得自己跟老师得了同样的病,自己的心口也涌上一股无法忍受的炽痛。

他闭上了眼,过了片刻,低低地问道:“那要怎么办呢。”

这是张则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见到这位将皇权集中做到极致的年轻帝王、尊贵的天子,露出这种茫然无措的神情,摆在他眼前的道路,居然没有一条好走,没有一条能够通行。

向来明哲保身的张太医,明明可以用更含蓄的话语来暗示,但到了此刻,他却涌起一股莫名的冲动,跟这位手握生杀大权的君主道:“谢大人是人中龙凤,他想看的……应该不是这死寂的宫殿楼宇、冰冷的红砖绿瓦,而是您治下的山河万里、天下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