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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宁三年二月末, 河面破冰。

郑玉衡启程前往河关,他孤身前来, 除了当初那个维护他的小厮、以及户部一二同行官员之外, 并无旁人相送。

此时天色尚早,天空还带着冬日的昏暗,他此前是从慈宁宫的寝殿里悄悄爬起来的,蹑手蹑脚, 没有吵醒董灵鹫。正要趁着这时候离京——不必相送, 离别白白地惹人伤心, 郑玉衡便没做声, 一个字也没提这件事。

当各个官员与家中的马车告别时, 郑玉衡就安静地凝望着远处微白的天际,望着天空中隐匿下去的星星。

“郑郎君。”一道声音忽然响起,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郑玉衡转头一看,是户部的另一位粮草督运张见清。

张见清, 字子墨,也是年少有为的清官能臣,算是温侍郎和徐尚书两人共同的晚辈后生, 年少时在徐尚书家里读书,听过尚书大人的《论语释疑》, 后来又跟温侍郎的一位姑表妹结亲, 算是温侍郎的表妹夫。

此人才华横溢,如今不过二十四岁,是科举二甲第五名, 当初因为徐尚书的缘故才转到户部做事, 只不过眼下的处境左右为难, 有些尴尬。

“子墨兄。”郑玉衡回礼,“怎么不与家人告别?”

张见清洒脱道:“我素来不爱看哭哭啼啼的凄苦场面,何况我等往北方,是一展宏图,吞吐四野,要有雄心壮志才是,若是一开始就做如此儿女情长之态,到了彼方,定然免不了时时思、日日想,还怎么安心做事?”

郑玉衡看他如此利落的言辞,又回头看了看跟妻儿执手相望,最后互道保重的其余大人们,面无表情地夸赞道:“子墨兄宏图大志。”

张见清拍了拍他的肩膀:“得了吧,你要是不想夸别人啊,就把这张冷冰冰的脸收一收,别让人都看出来你不想夸。”

郑玉衡歉然道:“下次一定好好学。”

“啧,算了,恐怕你是学不会的。”张见清揽着他的肩膀,道,“这一路还要承蒙你照顾呢,你也知道我这腰不太好,少年时从马上摔下来过……咳,但是我过来找你,可不是因为要你关照啊,是我看你孤零零的没人送,家人都不在京吧?你说你天天挂在嘴边那个心上人,这时候都不来送送?”

郑玉衡心道,她要是略露一露金面,你就要吓得立刻跪在地上拜见请安了。

他心中虽如此想,表面却还清清冷冷的,语调寡淡:“两情相悦,在心即可。”

“什么在心即可,我跟你说,我娘子昨儿都哭得不行了,我大手一挥,给她说你这么娘们唧唧的,别妨碍夫君我功成名就的大业,所以我才没让她来的。”张见清是进士出身,这么说只是为了活跃气氛,“这个才叫两情相悦呢,哎哟,你不知道,你嫂子爱我爱的都不行了——”

他比郑玉衡大几岁,所以小郑大人叫他妻子一声嫂夫人,倒也是应当的。

郑玉衡叹了口气,道:“子墨兄,你是我见过话最多最密的人。”

张见清颇以为荣。他的祖籍就在他们此次要前往的地方,也就是大殷最北部的寒地,后来他的祖宗经过两次大规模的人口迁徙,来到了温暖富贵的河套地区,住到了贯穿大殷的长流河河畔。

而后又因父亲的官职变动,进京、应考、入仕等等,便不必一一赘述了。

就在两人立在队伍最边缘闲聊,等候开拔时,一架四匹雪白神骏拉的宏伟马车辘辘而来,车轮压在道路未尽的残雪上,车檐上铃铛琐碎地响动个不停。

这马车没停在几个红袍大吏的面前,反而停在了郑玉衡与张见清身旁。随后,随侍放上踩踏的小凳,车帘撩动,一个梳着飞天髻、仕女打扮的女子勾起车帘,踩着小凳下来。

张见清不认识,只觉得贵气铺面,来历非凡,刚要拉着郑玉衡别失了礼数,便看到一贯冷冰冰不爱说话的小郑大人拱手见礼,眼神却没有压下去,似乎穿过此人,望进了厚重的车帘之内。

“赵娘子。”

“郑大人。”赵清回礼。

她是慈宁宫一等女使,只是没有李瑞雪、杜月婉两位女尚书地位更高,但这也代表着她的面容更少地有人看见。

赵清没有穿公服,而是着了一身官宦人家的小姐装扮,戴着一层面纱。

她道:“主人家说,原不该来的,也知道你情愿不让她来,但若是想到不该、不可,便不去做,人也就是违了心而活着。”

郑玉衡目光转过去,望着绘着银色凤凰的车帘。

他喃喃道:“我知道……她的意思,我都知道的。”

赵清道:“一别千里,主人说,郑郎君从小没有出过远门,头一次走这么远,若是在外面冻着饿着、水土不服,郎君聪明年轻,自己有能耐料理好,不须她操心。只有一件事不好。”

郑玉衡道:“自然……我已不是小孩子了,没什么事做不了,请她实在不用为我担心的。”

赵清微笑了一下,将手中之物呈给他看,道:“主人说,她只担忧郑郎君今日别后,难解相思疾苦。”

郑玉衡怔了一下,见到她手上有一个小小的木盒,里面装的是一把红豆。

他喉结微动,眼眶猛然热上来,又碍于当着众人的面,不好太过情绪起伏,便从赵清手里接过木盒,摩挲着上面纹路,低声道:“多谢赵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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