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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后辈,盾山甲是个直爽的性情,还没等苏韫玉发问,就自顾自一股脑将话说完:“我不是神灵,手上也没有流霜玉,从深潭里替你捞回躯壳这事,我办不到。”

“但我是苏家祖物,我的修为输不进宋家人的身体里。”

“我会去后山,去苏家逝去的长老们那边抽取一点力量,为你捏造一个新的身躯。”说话时,天穹正中居然出了太阳,盾山甲眼睛一亮,四肢顿时全露出来,一脸享受,话却依旧残酷:“可就算是这样,你也还是承受不了。”

这一波三折,听得苏韫玉眉心紧皱:“要如何解局。”

可别说要找个命定姻缘线替他受死。

“将你的姻缘线带来,你们系上苏家的同心锁,这样就算是钻了个空子,能以两人身躯承载一份力量。”盾山甲仍旧慢慢悠悠,好似浑然不知自己说了什么。

苏韫玉呛了一下,垂悬于半空中的手指收拢。

他盯着盾山甲看了半晌,发现它确实是认真的。

“这不可能。”苏韫玉静默一息,说:“她已成亲,有道侣了。”

盾山甲没想到有这一出,看上去有些诧异:“是谁算的,准不准?实在不行,叫你父亲再算一遍。”

苏韫玉手搭在眉骨上,道:“两任大祭司算了,我父亲也算了,都是同一个结果。”

闻言,盾山甲也沉默了。

苏家的同心锁只在家族内有名,凡是修为突出,为家族做过巨大贡献的苏家子弟,在与心爱之人合籍后,都会收到一把同心锁。

同心锁相系,同心同德,同生共死。

实际上,纵观整个苏家,百代世族,用了同心锁的人屈指可数。

这东西太过极端,一旦系上,就是要将两个活生生的人今生今世捆在一起。

修为到了一定程度,人的一生也变得漫长,谁都说不准以后会遇到什么事,即便眼下相爱,可未来呢,谁说得准?

是以,面对这么霸道的东西,正常人都持以敬而远之的态度。

苏韫玉耸耸肩,表现得很洒脱:“我这边若是不行,祖物可以考虑苏家其他弟子,我兄长实力出众,会是很适合的人选。”

也没那么多麻烦的步骤。

盾山甲被太阳照得眯了眯眼睛,石头一样的甲面被流光印出斑斑划痕,乍一看,像历经岁月洗礼后沉淀下来的一副图卷,它朝苏韫玉压了压爪子,示意他先不用多说。

“深潭由何而来,远古时发生了怎样的事,山海界与凡界之间为何隔了层层界壁,你可想知道其中原委?”

苏韫玉呼吸微顿,才准备起身的动作停住,调整了下,又蹲回去,朝盾山甲比了比愿闻其详的手势:“还请祖物解惑。”

盾山甲第一句话,就叫人瞳孔止不住的收缩。

“你们现在的神主,并不是三界诞生的第一位神灵。”

盾山甲声音不紧不慢,也不带什么波澜,随着他的节奏,一段完全被抹除的旧史横铺直叙般在苏韫玉眼前展开。

远古时期,也曾出过一位神灵。

这位神灵聚日月之灵,钟天地之精粹,那个时候,三界对自己一手捏造出来的第一个孩子有着无尽宽容与优待,所以,她既有人的柔软情感,学习能力,又有神的无上权位。

甫一出世,就受千万人追捧爱戴。

或许是因为神灵都有一颗至纯至善之心,她在当时的第一宗门学习,德高望重的师长们教她为人处世的道理,同门的师兄妹们亲近她,爱护她,又尊敬她。

这里一片温馨,是她的成长之地。

所以即便后来成长,她越千山,跨四海四处巡游之前,也斩下了一半分身留在第一宗门镇守。

盾山甲陷入回忆之中:“当时深山大泽,尚未一统,处处都有疾难,许多偏远的地域,凋敝落后,连神主之名都不曾听过,这些都成为了神主要解决的难题。”

她率领仙门远征,三界一统,天下之人,莫不俯首为臣。

神主确实尊贵无极,实力超绝,可这世间许多事,不是能用武力解决的。绝大多数时候,她只能独身一人,远拓蛮荒废弃之地,驯服他们,教导他们,再给出修行之法。

数百年间,混乱无序之地建立起了秩序,贫穷无知者也有了登仙之路。

这种无上的功德,被仙门大肆称颂,当时五湖四海都有传言称神主降世,就是为了这般人间盛世。

“她花了很多时间在底层百姓身上,深耕田地,监督朝廷,命仙门弟子外出,除妖降祟,可这位神灵啊,心软心善是她最大的优点,也是最致命的缺点。”

“繁荣昌盛持续了不到三百年,神灵一手建立起来秩序,又全然崩碎了。并且无形之间,到了一种刻不容缓的地步。”

接下来,估计就要真正说起深潭的形成了,苏韫玉竖起耳朵一个字一个字认真琢磨。

明明正该是一切欣欣向荣的时候,却不知道哪一步出了错,素来同气连枝的仙门与世家门阀分道扬镳,新收拢的荒山大泽与普通百姓间剑拔弩张。世间渐渐死气沉沉,那种不可抑制的衰竭影响到了每一个人,神灵再三视察,居然没有找到源头。

直到她悄悄回了第一宗门。

看到落叶缤纷的深秋下,那抹遮不住的黑气。

神灵惊愕不已,千想万想,想不到岔子没出在大泽荒野,没出在混乱的灵流紊乱之地,却出在最为鼎盛强大的仙门之中。

可是怎么会——她的一半化身还坐镇在宗门里。

神灵蓦的想到,这几百年间,她与自己化身交流的次数,寥寥无几。

神灵有心去查一件事情时,瞒是瞒不住的。很快,事情真相就摆在了她的面前。

最可怕的情况就这样发生了。

盾山甲悠悠叹息:“我适才说,神灵有情,最是柔软,也最致命。神灵在第一宗门长大,她对这个地方有着雏鸟一样的情怀。纵使天下苍生皆为她之臣民,可既然三界给了她人的情感,就不可避免的,也叫她有了偏爱与私心。”

被留在第一宗门的那一半神灵化身,历经了人性的考验。

岁月催人老,人的一生,总有尽头。

昔日教导过神灵的师长师叔们垂垂老矣,行木将就,一起嬉笑玩闹的师兄妹们经受不住生死劫数,飞来横祸。

他们为了自己,为了宗门的荣耀和繁盛,一次又一次地向她求助。

他们是神灵内心中最柔软的部分。

神灵本应该拒绝,她应该郑重告诫,和他们明说,这世间万物有着自己的生长规律,没有久开不谢的花,没有更古长生的人。

可她偏偏有能力改变这些。

她最终还是低头了。

舍不得的情绪最终将她层层裹挟起来,蛛网般密不透风。

而俗话说,有了一次破例,不管是因为什么,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以及之后无数次。

这话一点也没错。

老祖们越活越长久,中流砥柱越来越强大,第一仙门越来越繁荣盛茂,也越来越——嚣张跋扈。

欺压世家,独占资源,压榨百姓,生灵涂炭。

一桩接一桩,一件叠一件,她最终做了多少不被允许,逆天而行的事,自己也算不清了。

神灵掌有无上的权力,动辄要人生,叫人死,她坐在这个位置上,注定牵一发而动全身。因而,这几百年间,各种乱七八糟的反噬,因果循环,阴暗情绪如跗骨之蛆,缠在那一半的神灵化身身上。

她彻底腐烂了。

神灵腐烂是什么情形,谁也没法想象,时隔数万年,盾山甲回忆起当时的情形,语气依旧唏嘘:“不止是神灵化身,还有那些仙门的受益者,数之不尽的老祖们,也都被黑气缠满了。”

当时那样的情形,几乎所有有本事的人都上了,那场神灵与腐烂神灵化身之间对峙的大战,叫生灵涂炭,尸骸遍野。

天下苍生蒙难,数百年的励精图治毁于一旦。

最后,无数人联合神灵,以第一宗门为阵心,设置了个足以撼动天地的阵法,代价是付出他们的性命。

而神灵以身为锁,将自己腐烂的化身与昔日的恩师好友牢牢捆锁,彻底镇压下去,形成了一口会沸腾的潭。

与此同时,这些人的后辈也被人从天涯海角找出来,召集在了一起。从今以后,他们只能守着深潭生活,若遇深潭沸腾,就以自身骨血为引,加固封印。

而三界也被神灵划分成了三部分,一则山海界,住着数之不尽的镇潭者的家眷,一旦深潭反扑,他们是第一层屏障;二则四十八仙门,那是尚有余力的新生力量,有朝一日,他们也会成长起来,这是第二道屏障;三则凡界,他们是三界真正的根基,是芸芸众生。

话说到这里,苏韫玉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敛眸,恍然低声道:“所以,山海界其实就是昔日的第一宗门,深潭里压着的,也并不是由三界而起的祟气,而是……烂掉的神灵。”

“这世间不会同时存在两个神灵。”盾山甲:“新的神灵诞生,就代表旧的神灵已经完全消亡,可消亡后,神力却在。”

“就如同我。”它怕苏韫玉理解不了,指了指自己:“我早死了,力量却还存在。”

盾山甲接着说:“第一任神灵以这样的方式陨落,三界很长一段时间都处于混乱一片,秩序全无的状态中。这个时候,三界出现了两件神物,一是监察之力,二是天青画。”

监察之力不是神灵,它可不懂什么人情世故,心慈手软,别人它不管,几乎是强逮着当时勉强能撑起一点台面的几个领头人起来重整局面,迫在他们脊梁骨上压着他们做事。

等世间情况稍微好一点,它就撒手不管了。

许多人都在议论,监察之力并不是来监察他们的,而是用来监察神灵的。

苏韫玉将这几段话琢磨完,沉声问:“天青画呢?它不也是神物?怎么没有动作?”

盾山甲也不知道。

最为兵荒马乱的那段时日,天青画也没蹦出来过,它在三界内漫无目的游荡,也不惹事,最终给自己选了祭司殿当圣物,闭眼一睡,就是不知道多少个年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