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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老了,做了一辈子秩序的维持者,深谙小不忍则乱大谋之理。这样的事在他们看来,是不得不做,也无法心软的事。

可从十三年前的第一次,到今年夏末第二次,再到这一次,间隔时间越来越短,要求活祭的人也越来越多。长此以往下去,山海界最为年轻优秀的血脉岂不从根源被断绝了。

这无疑是件极为可怕的事。

因此不得不慎重考量,从长计议。

“此事不可因一两人之言而定,臣提议,先开祭司庭商议,再与上述之人所在世家联系。”老头长吁短叹,愁得说一句话连着捋了三把胡须,声音沉重:“此事若是传开,山海界必定人心惶惶,五世家之中,也会出现不满之声。”

三祭司散散漫漫地插了句话:“那可得快点。深潭只给人留四个月不到的时间呢,若是到时还不见活人,它又得发疯扬言要毁灭三界了。”

这话听着,分外刺耳。

十三年前楚南浔之死,就如一个响亮的巴掌,骤然打在年轻人的脸上。

这群尚想着与天地争锋的少年茫然四顾,凭着一腔热血与冲劲,曾经实打实的与祭司殿对峙过一段时日,可无济于事,楚南浔自愿入深潭赴死。

自愿吗,真是自愿吗?

大好的青春,大好的日子,谁能做到那样高尚,用命成全别人。

事实是,神主殿那样一口帽子扣下来,不想死都只能死。

楚南浔在年轻人的人缘与品行无话可说,因为这个,也因为后面苏韫玉的死,导致现在山海界榜上有名的天骄人物对永远冲在第一线要别人去死的祭司殿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

当着族中长辈的面还勉勉强强摆个恭敬的样子。

可背地里。

自打楚南浔身死后,不别说的,祭司殿在外开的楼,所属的山三天两头就出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时不时还上演一出炸开花——楚明姣一个人,可没这三头六臂。

这些对他们这种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不死来说,都没什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年轻人,谁还没点情绪呢。

可真正论起棘手的,还是眼前这位逮着机会就刺一刺他们,阴阳怪气无数回且还有变本加厉趋势的三祭司。

三祭司本名宋玢,宋家嫡系三公子,算一算,还是前段时间出风头到江承函头上的宋谓的远房哥哥。

这个人吧,是山海界各大酒楼里的常客,纨绔里的纨绔,在这方面,他称第一,就没人敢称第二。

宋玢对自己的定义从少时就十分明晰,他头上一个哥哥一个姐姐,那都厉害得不行,基本是与楚南浔并列的存在。他志不在地位权势,就安安心心当被照顾,被宠溺,被偏袒的那个。

这么吊儿郎当地混日子,别的没什么,唯有一点,朋友特别多。

其中,与他关系最铁,最能混到一起去的有四个。

楚南浔排第一,楚明姣第二,苏韫玉第三,这第四,是因为楚明姣才结缘认识的江承函。

深潭这么一弄,啪,全完蛋,无话不说的小圈子彻底碎裂。

四个里死了两个,剩下两个由少年夫妻演变成仇敌,谁也不大爱搭理他了。

这还没完,在他醉得要死要活,一天没几个时辰是醒着的时候,更让人无法接受的噩耗降临在了头上。

他被祭司殿圣物,传说中由混沌之力蕴养过的天青画选上,一跃成为祭司殿排名第三的祭司,地位仅在年少成名,又苦苦熬了许多年才上位的大祭司与二祭司之下。

宋家家主一连高兴了好几天,人这一生许多喜事,子女有出息是最让人快慰开怀的,特别对象还是以往最不争气的那个。

他也是个雷厉风行的,甭管你想不想,反正你必须去,不去就给我扫地出门,看谁日后管你吃喝玩乐的诸多开销。

憋着一腔恶气,宋玢拍拍屁股来了祭司殿上任,行啊,本来还嫌没法膈应人呢。

这不正好,机会送上门了。

二祭司看怪人一样看他,沉声指了指其中一个名字,道:“看清楚点,这上面写着的,可不只有个楚家。若是老夫没记错,这宋松,是你——”

宋玢笑得露出一口白牙,字正腔圆地接:“二祭司记性不错,是我堂兄。”

看这丝毫不感伤的样子,明显关系不好。

二祭司扭过头,重重从鼻子里怒哼了声,懒得再与他说半个字。

“祭司庭暂不必开。”江承函缓缓起身,十指拢合,周身神力荡开,磅礴如瀚海的威压自他为中点,齐齐涌入深潭之内。

如此浩大的仗势,将深潭中嚣张的火炎足足压低几寸。

男子声线清冽如霜:“传我之令,命祭司殿,神主殿,山海界五世家与凡界四十八仙门仙首于二月后齐聚于此,商讨深潭之事。”

众人拱手应是,纷纷行礼之后离开深潭。

为了暂时压住深潭,使四个月的期限往后延长,江承函保持着输送神力的姿态,站了半宿。

今日种种皆在眼前晃过。

他身有束缚,注定无法与楚明姣坦诚说起深潭,无法在她说想要解决深潭之事上说任何的赞同之语,连个轻到极致的“嗯”字都不行。

如今可以预见最坏的结果,无非就是山海界为三界承担一切,与日渐嚣张不满的深潭同归于尽,从此销声匿迹,不复存在。

山海界是大,幅员辽阔,可和浩渺众生比,就如沧海一粟,又算得了什么。

牺牲小我,成全大我,是连这片天地都认为的最正确的做法。

作为神灵,不知对错,无法插手。

江承函镇压深潭时,汀墨就抱着剑杵在一边等,在某一瞬间,神思恍惚,突然想起了十三年前的事。

都说神灵无心无情,可唯有他知道,深潭沸腾的那个夜里,江承函也曾如现在这般,枯站数夜,恨不能将一身神力散尽。

就为了让深潭能多稳定一段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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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深夜静,星移漏转。

在如水夜色即将抽丝剥茧般被晨光汲取所有生机时,江承函终于抽身而出,他缓步踏进清冷月辉中,手扶着那圈围栏,极慢地阖眼,整个人像易碎的名贵瓷器,从头到尾都现出一种极罕见的破裂感来。

这是被抽取太多力量的后遗症。

汀墨急忙上前,被他提前伸手制止:“无妨。缓一缓即可。”

就在这时,汀墨手中的传音玉简亮起光芒,他看了看江承函削瘦清癯的背影,小心点开了玉简,在看清上面一行字时急匆匆地抬眼。

“殿下。”他暗骂今夜到底是个什么碰鬼的日子,怎么事一茬接一茬来:“冰室伺候的傀儡人传来消息,楚家少主神魂又开始动荡,他——”汀墨咬着牙说下去:“他需要殿下的神力滋养。”

滋养后又得受罚。

以江承函此时的身体状态,这无疑是叫他难以承受的酷刑。

“知道了。”消耗过大,江承函声音微低,他将手指用丝帕擦干净,不曾有过迟疑,抬步往外去:“回罢。”

冰室中料理好楚南浔,他额心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脚步却未停,径直跌进外面的暗室,又受了一遍天定的刑罚。

身体上的痛极为麻木,神灵对这些苦楚适应良好,只是偶尔,几根银丝像是穿透心脏时,会有一种密密麻麻,抽搐似的痛贯穿胸腔。这时候,他会微微蜷起食指,藏进袖袍中。

……他想起了姣姣。

神灵情绪淡得可以忽略不计,即便情窦初开,与楚明姣在一起,开心,愉悦与安宁的情愫也为多数。

她太会哄人,楚南浔总能被她几句撒娇哄得晕头转向,脚不着实地,实际上,作为被楚明姣沁在蜜罐子里泡着的那个,江承函也并没有能比楚南浔好上许多。

情意甚浓时,纯粹大胆的姑娘大抵能将世间所有情话说遍。

因此他从不知道,原来人决绝起来,说不在乎,便真不在乎了。

决然离开的那个,大抵都不会想着回头。

相知相许几十载,矜贵如神灵,也终于尝到被爱情折磨到心悸难止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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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罚结束,江承函背抵着墙面,指尖颤着,低声平复呼吸,汀墨要来扶他,依旧被他清浅拒绝:“无妨。”

除伴侣外,神灵与他人间有着极重的距离感,天生不喜他人近身。

“殿下。”汀墨低声道:“三祭司来了。”

江承函疲惫地阖着眼,睫毛湿津津贴在一起,眼尾压出条温柔至极的褶皱,闻言,他给自己换了身干爽洁净的衣裳,徐声道:“让他进来。”

宋玢刚一进来,盯着他左看看又看看,突然意有所指地笑了下:“得了啊,楚明姣又不在,你这是勾谁呢。”

他从小这样说话惯了,就是欠,反正结识朋友也没别的目的,不巴结,也不讨好,自然想说什么便说什么,自己也落得轻松。

汀墨想,这人可真会插刀。

哪里疼往哪戳一下。

“是海棠山出了问题?”江承函默了默,没脾气一样将他的话略过,温声问。

“海棠山好得很,没问题。”宋玢眼珠子转了圈,摆摆手道:“我这次来,不是为了公事。纯粹是自己有些问题,需要神主殿下解惑。”

江承函望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