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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识衣握剑,淡淡问他:“你进来找什么?”

言卿长记性了,现在跟谢识衣聊天,再轻松的氛围都不敢掉以轻心,装傻充愣:“啊?仙尊你问我吗?我进来肯定找出去的地方啊,找不到路真是愁死我了。”

谢识衣步伐一顿,回头看了他一眼。其实谢识衣看谁都会不由自主带一点审视的意味,大概是久居霄玉殿带来的习惯。琉璃漆黑的眼眸里浮着薄冰,蕴藏在无限危险之下。

言卿精神高度紧张,揪不得志翅膀的手一下子没注意力度。痛得不得志差点眼珠子瞪出来。

谢识衣静立青枫细雨,像是笑了下,那笑意碎在冰雪中,语气冷淡。

“你觉得我不会杀你?”

言卿脸色煞白,磕磕巴巴:“什么?仙尊,你你你你要杀我?”

谢识衣面无表情看他一眼,而后拂袖而去,只留下崩塌粉碎的幻境。

紫霄洞府前的整片青枫林随着他的离开“轰隆隆”化为烟云,那些枫叶呼啸坠下枝头,言卿不想被青色的雨淹没,只能抱着不得志快速跟上去。

言卿心里乱骂。

他在这里说话都不敢大声,结果谢识衣直接走到哪里毁到哪里,这就是强者的任性吗?酸得他磨牙。

回忆的第二场雨,也是关于镜如玉的。父母死后,紫霄就就像个沉默的杀器。他跟师门不亲,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握着大刀、背着石碑,行走天涯。

镜如玉能出现在他的生命里,纯粹也只是因为鼻尖上的那一颗痣。

这一次镜如玉到来时,似乎心情极好。她还是穿着一袭水蓝色的衣裙,却再也没装模作样撑把伞,显得我见犹怜。

雨从青色屋檐上如断线滴落。

镜如玉莲步轻移,穿行回廊,环佩锒铛。她今日上了妆,更显得容色倾城。

镜如玉站到了紫霄门前,没有敲门,只是站在门外笑着喊了句。

“前辈。”

紫霄从来就不喜和她交涉,坐在屋内,烛火惶惶在窗纸上照出一个盘坐的身影,纹丝不动。

镜如玉早就料到了他会将自己拒之门外,丝毫不惊讶。

“前辈,我是来跟你道别的。”

她伸出细长白皙的手,在门扉上描摹着什么。

那指甲上涂满了鲜红的蔻丹,举手投足间,仿佛血光剑影起起落落。

镜如玉微微笑着:“感谢前辈那么多年的照顾帮忙。”

“三日后,我将成为浮花门的下一任门主,以后就不会在这样麻烦你了。”

她提到这一件事,额头抵在门扉上、自顾自笑起来,眼波流转,像是婉叹又像是庆幸。

“不久前,浮花门璇玑殿起火。”

“我的姐姐被困其中,让赤灵天火烧瞎了眼,也烧断了腿。丹田被毁,再无修行的可能。”

“姐姐觉得自己已经是一介废人,不配门主之位。便主动退位,由我继承。”

“前辈你说,这算不算世事无常呢。我虽然嫉妒姐姐,却也从来没想过,让她落得这个地步。虽然宗门中人人都拿我和她比,但是姐姐对我却是极好的。”

“我见她坐在轮椅上的模样,其实心里也不好受。”

她说着说着,声音突然轻了下来。眼神里肆意滋长的野心,这一刻好像都如燎原的火被风吹熄,留下沉沉灰烬。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指甲,神情在变幻莫测的烛光里晦暗不明。

青檐黑瓦上雨滴落到台阶上,清脆悦耳,接连不断。

滴答。

滴答。

好像要一声一声滴到天明。

镜如玉沉默很久,自言自语喃喃说:“那一晚璇玑殿中的火,真的好大……”

“万幸,都过去了。”

镜如玉的声音散在风中,手指从窗户上离开,整理鬓发,将不经意间流露的情绪收敛的干干净净。蓝色衣裙风姿亭亭,再抬眼又是那个明艳娇俏的少女,负手而立,勾唇微笑:“前辈,今日一别,我们再见可能就是另一种身份了。望前辈多多珍重。”

镜如玉转身离开,步伐刚踏上第一层台阶。

在屋内的紫霄突然出口了。

“镜如玉。”他喊她的名字,声音沙哑僵硬,干涩一如生锈的刀剑,但他还是出声了。

紫霄说:“你心术不正,总有一天会后悔的。”

镜如玉沉默,头也没有回,幽幽笑了:“心术不正,前辈,什么又叫心术正呢?像您一样吗?”

“我听说,您十八岁那年误杀父母。”

“您斩尽恶人头颅,被人怀恨在心。他们报复你,用幻术诱导你,用言语迷惑你——让你以为家人早为人所害,让你以为屋内亲人皆是妖魔所变。”

“于是您提着时怼刀回家,怒火冲天——杀父、弑母,砍下亲妹妹的头颅。”

她话锋一转,又平静问道:“您后悔吗?”

紫霄骤然怒吼:“镜如玉!!”

镜如玉讽刺地笑笑,伸出手,掌心接住从屋檐下落下的雨,抬头看着苍灰色的雨天:“我听说您的妹妹在鼻尖上也有一颗痣?”

“前辈,多可笑啊——你为了弥补误杀亲人犯下的错,为了赎罪,竟然仅仅因为一颗痣,就甘心成为我这样的人手里的刀、供我驱使。我们之间,到底是谁可悲一点呢。”

“你这样的人生,又有什么资格劝我回头。”

“镜如玉!”紫霄眼睛赤红,骤然出手,声震如雷:“——滚!”

一阵罡风从窗户呼啸而去,卷着狂风暴雨、万分怒意,直直落到镜如玉身上!她踉跄地退后两步,脸色骤白,从嘴角溢出一丝血来。紫霄是洞虚期圆满的修为,放在当世都是举足轻重的强者,他的一击,让那时只有元婴期的镜如玉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要被活生生撕裂。

镜如玉捂着胸口,重重闷哼一声,站在台阶前,缓缓抬头,对着那扇紧闭的门,沉沉道:“紫霄,我感谢你这些年的帮忙,才跟你说这些话。你若继续执迷不悟,我看你至死都不会明白你的错。”

她擦去嘴角的血,道:“我言尽于此。以后,我都不会再来找你了。”

镜如玉的衣裙进入雨中,走可了两步却又停下来。

她低头看着地上的青枫,乌黑的发睫在雨中凝着珠光,沉默不言。

那些青枫被雨打落到地上,铺成了一条漫长的路,随风翻卷飘扬,扬向回不去的过往,扬向旧日里的故乡。

镜如玉在雨中伫立,声音跟今日的雨雾一样轻:“紫霄。如果把我当成你的妹妹,能让你觉得减轻孽障,那就这样吧。”

她讽刺地笑了下,在满林的青枫中回身,视线看向那扇紧闭的门。蓝裙静落,样貌容色天香,鼻尖的痣是最绝妙的一笔。

镜如玉又沉默片刻,开口说:“哥哥,谢谢你。”

青枫卷着故人的魂丝,下一任浮花门门主声音很轻,好像来自世界之外。

她说。

“哥哥,我原谅你了。”

哥哥,我原谅你了。

门内闭关盘坐的紫霄骤然喷出一口鲜血来。

灵力乱窜、内功反噬。

血溅满了房屋!

他手撑在席上,黑发散下去,遮住狰狞凶恶的脸。很久,静室之内,只有疯狂沙哑的重重喘息,伴随绝望痛苦的笑,浑浑噩噩恍若疯痴。

刚刚被他震开的窗户被风拍打得直响。

一片青枫从外面吹入窗来,落到他的手背上。

飞舞飘零的叶子带着潮湿雨气。

紫霄牙齿发颤,看向那片叶子。枫叶的边缘锋利不平,如一片薄薄的刀,在他的神魂上,刻下永生永世抹不去的伤痕。

爷娘赠我青枫根,不记青枫几回落。

当时手刺衣上花,而今为灰不堪着。

*

言卿也是看了紫霄的生平,才知道原来他用的刀,不是剑。

之前在幽牢里,紫霄的每句话都带着怒火威压、震得人耳朵发麻,言卿只以为是个暴躁老哥。虽然事实证明,紫霄确实是个暴躁老哥——疾恶如风、暴怒狰狞,但如果不是这洞虚秘境中的种种过往,没人知道,那些愤怒后面藏着怎么样的背负。

这样一个人……死前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将令牌给白潇潇,将功力给白潇潇的呢。

言卿发散思维的这一会儿,谢识衣已经径直往前走了。

他赶紧抱着不得志往前跑:“欸仙尊,你走慢点,等等我!”

谢识衣对紫霄生前的爱恨情仇没有一丝半点的兴趣。

甚至言卿觉得,哪怕是刚才雨中的对峙,谢识衣的目光也只是在冷淡审视镜如玉而已。听到浮花门璇玑殿大火时,谢识衣似乎是笑了下,极轻极淡,意味不明。不过那种遥远的笑意转瞬即逝。

谢识衣对于这两人流露的情绪,恐怕都还没刚刚问他问题时多。

“仙尊,我们这到底是要去哪里啊!”

谢识衣说“调查此事”,还真的就是调查而已。

踏碎过无数紫霄的回忆,最后停在了一片明镜宫殿上。

他是仙盟盟主,主审判主杀戮。不是云游四海的正义侠客,也不是古道热肠的多情修士,看到死者生前的爱恨还要唏嘘一会儿、为此停留。

谢识衣所谓的寻真相,或许也不是紫霄死的真相,而是他想要的真相。

言卿维持着人设,跟在他屁股后面,发现应该是走到了回忆的尽头。

紫霄死前。

不知道是过了几百年,当初元婴期的少女如今一转眼成了化神期的浮花门门主。

镜如玉容色如初,她站在同一片青枫林,笑道:“紫霄,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