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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日暮时分的大海仍是冷的, 水面晃晃悠悠, 残红逐层消退,海与天都漫上浓重的黑暗, 刺骨的海水中, 血液涌动渲染, 两具身体渐渐浮现。

萧泽搂着林予游向海滩,林予腹部的血窟窿不停流着血, 已经把他的上衣染红, 施救的警方和急救人员接他们上岸,林予被迅速放上担架, 冲向救护车的一段距离很颠簸, 而他昏迷着全然不觉。

萧泽浑身滴水, 寸步不离地守在林予身边,上救护车后他盯着林予,目光不曾移开分秒。林予已经冷透,后脑断断续续流了太多血, 腹部又被捅进一刀, 车厢内空间有限, 几名医生的急救工作显得兵荒马乱。

萧泽没有做声,没有询问林予活下来的几率是多少,因为他好像……没那个勇气。

警车开道,一路畅通无阻,赶到市医院后立刻进行手术,林予已经陷入重度昏迷, 全身上下里外都泡在血里,从医院大门到手术室,凡是看到他的人全都骇然无比。

考察队其他人自己开车跟来,到医院后一窝蜂涌现在走廊尽头,看清萧泽后便整队人飞奔而至。萧泽犹如困兽,坐在长椅上望着虚无的空气,后面的墙壁被他靠湿了,留下一片淡色的阴影。

“萧队,小予怎么样?!”

萧泽抬手抹了把冰凉的脸:“后脑重伤,腹部被捅入一刀,两处伤口都失血过多,落海之后伤口有些感染。”

众人噤声,彼此交换眼色,一时间谁都说不出安慰的话来,因为谁都没信心林予能抢救过来。巴哥红着眼睛在旁边坐下,脱掉自己的外套给萧泽盖身上。

这支队伍挤满了走廊,每个人都愁容满面,每个大老爷们儿都心焦地落泪。

萧泽有些冷,划开打火机暖手,盯着那一簇小小的火焰开口:“都过来。”

大家立刻围在他身前,等候他的调遣。

“这儿不用挤这么多人,巴哥留下跟我照应着,副队回去重新分组,尽快把收尾工作做完。”萧泽指腹一松,火焰灭了,“小宋回去收拾些日用品拿过来,还有衣服和鞋,挑好看的。”

众人认真听完,并记下遵守,可最后一条却有些疑惑。

小宋心慌地问:“萧队,日用品是住院要用,衣服和鞋为什么要挑好看的?”

萧泽垂着眼睛:“要是没抢救过来,得让他漂漂亮亮地走。”

巴哥哭出来,咬着后槽牙压抑自己的哭声,小宋险些跌坐在地,其他人互相搀扶着,全都因萧泽这句话而崩溃。

萧泽起身:“行了,照我说的办。”

他缓缓前行,一步接着一步移动到走廊尽头,推开窗户,看到了外面街上的点点灯光。他借了巴哥的手机,迟疑片刻后拨通了孟老太的号码。

响完三声对方就接了,孟老太问:“你好,哪位啊?”

“姥姥,是我。”萧泽不知该用何种语气,不禁放慢了语速,“同事的手机,你吃饭了么?”

孟老太嗔怪道:“正准备洗碗呢,你怎么突然打电话回来?想我了?”不待萧泽回答,孟老太又说,“对啦,我那条银手链给小予穿玉连环了,你得给我买条新的,我这回要白金的。”

萧泽答应,答应完沉默了许久:“姥姥,小予出事儿了。”

孟老太挂断电话立刻订了机票,萧泽没有细讲,她只知道林予此刻在手术室里抢救,生死未卜。老太太简单收拾了两件衣服,拿上现金和银行卡,关掉阀门什么的就走了,残羹剩饭还遗留在餐桌上。

萧泽对着窗口抽了根烟,希望一根抽完能等来好消息。可是烟蒂都要燃烧殆尽,他回头望去,手术室上面的灯仍然亮着。

巴哥走来安慰:“萧队,咱们乐观点。”

萧泽说:“我不乐观,也不悲观,理智对待吧。”手术一直进行,说明林予还活着,那么重的伤如果早早结束,才是真正的完蛋,他多给自己一线希望:“忽悠蛋不是普通人,他一定能渡过难关。”

漫长的一夜开始了,小宋带了东西回来,萧泽换了身干净衣服在手术室外面等,他盯着两门之间的那条细缝,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打开。

后来警方带来消息,解玉成落海后在水下自杀了,一刀扎进颈动脉,警方打捞上来时已经完全死亡。萧泽平静地听完点点头,没有多余的反应,这起事件无论如何都结束了,他无心关注其他人的结局。

凌晨两点,走廊尽头又一阵喧闹声,萧泽扭脸望去,是风尘仆仆的孟老太,孟老太身后还有萧尧和江桥。

“小泽!”孟老太穿着平底皮鞋,扔下行李包小跑过来,她直奔到萧泽的跟前,抬手握拳砸在了萧泽的肩上,“小予怎么会出事儿!你怎么照顾得他?!”

萧泽任由打骂,像根石柱一样没有动弹。

孟老太急得直哭:“你倒是说句话!你不是喜欢他吗?喜欢他能让他搞成这样?!早知道我就不该让他跟着你瞎跑……我自己照顾他!”

孟老太断断续续地骂着、喊着,骂累了,喊累了,一把抱住萧泽痛哭起来,她拍着萧泽的后背,像哄小时候的萧泽睡觉,她知道最紧张、最揪心的人是她的亲外孙。

萧尧和江桥一时插不上话,找巴哥了解情况后便凑到门边守着,萧尧急得团团转,恨不得砸开手术室的门冲进去看看。

手术一直进行到凌晨五点,灯灭掉那一刻,所有人都抻紧了神经。

萧泽站在最前面,手术室大门从里推开的一瞬间他打了个冷颤,头脑空白,视野周围冒着阵阵金星,目光凝聚在医生脸上的时候形成了一片阴影。

他不敢去看病床上的林予。

医生非常疲惫:“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现在送重症监护病房观察。”

大家如同自己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孟老太舒出口气,险些瘫倒在地上。萧尧和江桥扶着老太太,萧泽俯身扶着病床,林予奄奄一息地掩在被子下,头部缠裹着纱布,那张小脸儿看上去毫无生机。

他们守在重症监护室外面,现在要做的就是等待林予苏醒。

医生准备下夜班回家休息,临走问道:“哪位病人家属跟我来一下?”

萧泽一言未发地跟出去,内心十分惴惴,他和医生面对面站在走廊,才终于开口:“大夫,任何情况都请告诉我,无论好的坏的。”

医生说:“病人腹部挨那一刀没伤到器官要害,貌似是刀尖扎进他戴的玉环里卡了一下,而且扎透手臂又缓冲掉一部分力。抢救这么久,主要是他后脑勺的伤口,那块儿失血太多,情况不太好。”

萧泽动动嘴唇:“您尽管说吧。”

回到病房后孟老太和萧尧都围上来询问,萧泽走到窗口前才停,隔着玻璃看里面病床上的林予,无力地交代道:“大夫说可能有后遗症,或者无法完全恢复。”

孟老太腿脚一软:“小予不会瘫了吧?就跟得了脑血栓一样……”

萧尧扶住老太太安慰:“姥姥,你先别急,大夫只是说可能,并没说一定会,而且不一定会那么严重。”

萧泽盯着望了很久,回过神后警告自己不能如此颓废,他去洗了把脸,随后订酒店安置孟老太。等江桥带孟老太回去休息后,他让巴哥也回岛上,只和萧尧留下守着。

萧尧买了一堆吃的,他本来还担心萧泽没胃口吃不下去,谁料萧泽根本不用劝,沉默着低头猛吃,三屉灌汤包,一碗云吞面,还有米粉排骨和烫青菜,全吃光了。

“兄弟,你跟回光返照似的,我有点怵。”

萧泽总算抬眼:“饿了,我多吃点才有精神,不搞伤春悲秋那一套,忽悠蛋至少已经没有生命危险,我该高兴。”

萧尧犹豫道:“那大夫说的话你怎么看?”

萧泽擦擦嘴:“没怎么看,瘫了废了我就照顾,失忆了也没事儿,正好把那些糟心的经历都忘干净。”

“我操?”萧尧没考虑过失忆这个选项,急赤白脸地提高音量,“小予要是失忆,那把你也就忘了!你他妈连哥都不是了!”

萧泽扭脸望进病房内:“那换我追他,让他重新喜欢我。”

当地警方之后来探望过几次,还有媒体想要采访一二,不过后者都被萧泽拒绝了,这件轰动一时的情杀抛尸案就此结束,枉死的已经死了,该死的也已经死了,活人再嚼一阵子也将会淡忘。

江雪仪,父母健在,还有年仅四岁儿子。

罗梦,父母健在,还有读五年级的女儿。

这两个女人被杀害后又被用非常残忍的手段肢解,并分散抛尸,警方按照解玉成那张纸上留下的一点一一寻找,除了江雪仪的头部,其余部位已经全部找到。

解老,上吊自杀,留下一封简短的遗书。

解玉成,一身重罪,畏罪自杀。

这起大案涉及的当事人已经全部死亡,留给家人的仅剩下无尽悲痛,解玉成作为杀人凶手,他生前与江、罗二人的纠葛,以及他丧心病狂的犯罪手法都成了市民最近热议的话题,网友甚至玩味地称他是本年度最可怕的魔鬼。

林予当初说过,解玉成很难评价。

解玉成被人所知的是滥交、渣男、凶残、毫无人性,没有人知道他热情、仗义、孝顺。他太过矛盾,当走到绝路上时,天平向罪恶那一面狠狠倾斜,他成为了魔鬼,那假设一开始的犯罪就不存在,他这辈子可能永远都那么自我冲突地活着。

或许有很多像他一样的人,只不过他把一切都放大了。

世界是一片汪洋大海,大大小小的事件如碎石投下,激起一圈圈涟漪,水下的游鱼因此而乱了秩序,等到碎石沉入海底,海面恢复平静,鱼的生活也如初进行。

第一考察队完成了收尾工作,离开这里前在市区进行了聚餐,随后上路返回,萧泽目送车队离开。

将近半个月了,林予仍然未醒,萧泽每天吃住在医院,两天回酒店洗一次澡、刮胡子、换衣服。天气越来越暖和,林予从重症监护室转入普通病房,脸蛋儿随着气温上升也增添些血色,可始终没有醒来的迹象。

萧尧在沙发上削苹果,说:“我觉得吧,咱们考虑到了瘫痪啊,失忆啊,是不是忘了考虑变植物人啊……”

萧泽守在床边看报纸,眼都没抬:“别吃我们家植物人的红富士,搁下。”

萧尧耸耸肩膀,眼眶说红就红:“有本事让这小植物人醒来自己抢,我、我给他买一车!”

萧泽翻报纸的手停下,抬起眼眸看向林予,自顾自地说:“他不是植物人,他只是还没睡够。这家伙喜欢做梦,逮着这么个好机会使劲做个够,舍不得醒了。”

林予的确做了很长的梦,梦中的场景零零散散,破碎不堪,有让他高兴的,也有让他生气的,他似乎能听见有人在梦境之外的地方说话,可是无论如何都睁不开眼睛。

“小予……”

“小予……”

林予寻找声源,光着脚跳下床,从走廊到楼梯,穿堂过厅,一路朝着亮着光的地方飞奔。他跑进了一片青色的麦田,沟壑缝隙长着茂盛的小花,头顶是明晃晃的太阳。

“小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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