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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监婆子又叮嘱:“记住了,就是去开个药,不要耽误时间。”

去医务室的路上,突然像开出了鲜红花朵。陆姩就见一滴滴的血迹。不知从哪里开始,又不知血要流到哪里去。色泽新鲜,红艳,是刚刚有人滴下的血。

陆姩来东五山这么久,还没有进过审讯室。

被审讯的,大多是狱警口中不听话的人。这些人有另外的名称——革命分子。他们一旦入狱,免不了严刑拷打。

典狱长曾经训话,□□和普通犯人不一样,他们的犯罪是在思想上,有组织,有纪律,而且冥顽不灵。

鲜血一直延伸至医务室。

陆姩推开门就见到医生正在抢救一个人。

那人蓬头垢脸,衣服上满是血迹,裸露在外的皮肤没有一处是完整的。

陆姩看不清这人的脸,她甚至觉得,受这么重的伤,是生是死都难说。

医生顾不上陆姩,低头急救:“你有什么事?”

“我可能受了风寒。”陆姩说完,咳嗽两声。

医生:“你等一会儿。”

陆姩望了一眼那人。

奇怪的是,从那被头发遮住的眼里,她突然觉得那人的眼珠子向着这边滚了过来。当然,也许是错觉,她连他的眼睛在哪都见不到。

东五山保命的原则就是听话,不该打听的,千万别打听。

陆姩面向中药柜。甘草、当归、黄芪、川穹、枸杞子、肉豆蔻……她一个一个念着中草药的名字,才能假装听不见那人痛苦的低吟。

医生忙了一阵,急匆匆出去了。

陆姩不忍心去看那一个人。

那人发出一个干咳的声音:“啊……”

陆姩终于转过头,只见那人的手费劲地抬起来,很慢,到了半空又迅速垂下去。他在说话。

但她听不清。

医务室的大门敞开着,外面的声响清晰地传来。同样的,里面的声音也能被外面的人听见。

陆姩咳嗽两下,她得回去干活,等下午再来找医生开药吧。她将要出去,病床上的人沙哑地喊出一个模糊的声音。

她停下来,回头望。

那人大喘着气,挤出了一个稍微清晰的三个字:“纪上章。”

陆姩顿时僵在那里。这人受伤声带沙哑,也许是她听错。然而,她的脚步再也无法移动。

“纪上章。”那人第三次喊出这一个名字。

陆姩听得一清二楚,他叫的就是她男朋友的名字。她走到了那人的跟前:“你认识纪上章?”

“我……”

陆姩俯低身子,见到这人囚服的编号:904。

她把耳朵凑到那人的嘴边,才听见:“我是……他的战友……”

904号剧烈地咳嗽。

门外响起脚步声。

陆姩立即甩开他,快步回到刚才的位置。

医生喊:“有药了。”

“保证不死就行,残了没关系。”两个狱警走进来,目光如鹰,在陆姩和病床那人之间扫射。

医生还是顾不上陆姩。

陆姩出了医务室。

下午,管监婆子睡在躺椅上,她好烟也好酒,是个老烟枪,喜欢抽长杆烟。监工的时候,她都要来几口。抽没多久,她昏昏欲睡,在树的阴影里半合眼睛,烟嘴里飘出烟雾,慢慢散开。

陆姩又咳两声。

管监婆子被吵醒,脾气上来了:“吵什么吵?要咳就去角落里咳,不要把病传染给我。”

“婆婆,我还能申请去医务室吗?”陆姩说得怯生生。

管监婆子抽一口烟:“怎么?吃药吃上瘾了?”

“今天医生没有给我开药。”

“这事儿,我就能管一次。有机会你就把握,没机会我没办法。我是来这里当监工,不是伺候你们。”管监婆子坐起来,“我已经破例过好几次了,这是看在彭长官的面子上,可是一码归一码呀,彭长官好久没来了。”

“等春暖花开了,他又来看我。婆婆,到时候不会少了你的那一份。”

管监婆子上扬唇角,又觉得过于明显,使劲抿住,但藏不了眼中的笑意,整张脸呈现出诡异的神情:“别给我画大饼,什么东西都是我揣进兜里了才作数。”

陆姩立即送钱。

管监婆子把钱收进袋子里:“今天是没机会去申请医务室了,你再熬一熬。”

“对了,我在医务室见到一个浑身是伤的人,他……”

管监婆子板起脸:“知道这些对你没好处。你安分在这里待着,刑满释放,日子不会太难过。”

“婆婆,我还要在这里待很久,我要如何安分才能不得罪长官呢?”

“你说的那些人,满脑子旁门左道,去搞什么救国行动,瞎折腾。”管监婆子充满鄙夷。

陆姩的手心沁出汗。

“别太害怕,他们的监房在另一边,跟你们碰不上。”管监婆子严厉地说,“革命是大罪。你今天在我这里打听就算了,千万不要问别人,万一给你扣一个同党的帽子,你只有死路一条。”

“谢谢婆婆提醒。”

男朋友走了,留下一封语焉不详的信。纪家老奶奶说孙子是去打汉奸。除此之外,纪家人也不了解。

今天又听到904号的话,陆姩明白,男朋友走的是一条布满荆棘却又义无反顾的路。

她一直没有听说这里关押了革命分子,可见那是一个极其隐蔽之地。

904号是一个连接她和男朋友过去的桥梁,但她不知如何再和904号相见。

女子区的劳作各有不同,管监婆子收了陆姩的东西,多少懂得了体谅:“东五山上太冷了,怕你又冻个半死不活,今天你跟那谁谁换一换,去柴房打杂吧。”

陆姩连连道谢。她去柴房忙了一会儿,又被喊走了。

狱警领着她和另一人去了另外的监区。

“今天,你俩在这里干活。”狱警说,“904号犯人病重,记得在他吃的那碗饭上撒点药粉。”

904号。陆姩看着狱警,低声说:“是的,长官。”

厨房有一本记录册,记载每天运来的饭菜数量。陆姩趁人不注意,撕下一张,拿笔写了几个字。她把这张纸卷得很小,藏进904号碗里的饭团之中。

过了半个小时,她找借口,想去收碗,却被狱警拦住。

正在懊恼之际,她发现了904号的回信。

他在一双竹筷上刻了小小的字。

陆姩细细辨认。

对方让她去送信。说是信,其实是另一只筷子上刻着的一句话。

陆姩用石头砸断了这一双竹筷。

陆姩第二天再去那一监区,狱警说:“不用安排904号的饭了。”

陆姩斗胆问一句:“为什么?”

“人没了。”狱警的口气稀松平常,一条人命在他口中轻如烟尘。

陆姩攥紧了手,不动声色,退了下来。

904号在昨天夜里永远消失在东五山。

陆姩耿耿于怀。

魏飞滔死了以后,她一度有想追随男朋友而去的念头,是彭安告诉她,她大仇未报,她要活着。

她活着就是为了她的男朋友。

有战斗就有牺牲。如果904号的信号没有传出去,他的死也就是死了,无法挽救更多的人。

陆姩不是热血,她只是觉得,她要延续男朋友的意志,替他完成他未完成的任务。而她的生命不值一提。

只是,她自己困在东五山,哪里能送信?

陆姩不会通知彭安或者金长明。904号把命传到她的手上,她不能草率转交出去。她要亲自去送信。

陆姩没有吃药,靠自己硬生生扛过了这一场风寒。从咳嗽得直不起腰,到完全康复。

她以为病重了,也许有机会出去。哪知,东五山的冷风没能把她摧垮。

晚上,陆姩坐在铺上,将东五山的地形在脑海中勾勒一遍,又推翻了逃跑的念头。太冒险了。

倏地,她想到了医务室的中草药。

本草纲目记载:“肉豆蔻味辛,性温,具有涩肠止泻、温中行气的功效,主治久泻不止、脘腹冷痛等病症,有助于收涩及温暖肠道。”

而且——

这时,陆姩的思路被打断。

“陆姩,你还不睡?”李黛揉揉眼睛,“明天还要早起干活呢。”

“这就睡了。”陆姩躺下来。

是该睡了,因为她有了出去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