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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她总觉有什么蹊跷。

“真的。”程牧阳笑得人畜无害。

照他现在的样子,即便是有什么不对,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南北索性放弃,继续逗猫玩。她的中指和无名指上有很特别的刺青,猫儿并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好奇地盯了半晌,才伸出粉红的小舌头,轻轻舔了几下。

舔得她痒得不行,抽回手时,忍不住地笑。

整个下午,两个无所事事的人,都在聊着很多事情。若不是她身上那个枪伤依旧醒目,她甚至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曾经认识这个男人。这个说话的时候,习惯仰靠在高背藤木椅里,眸光时而清冽,时而深邃的混血男人。

南家的人,寿命都不长。

她的印象中,连父母的面容都是模糊的,所以当程牧阳说到小时候和外公相处的故事,她听得格外认真。

“大概是我刚从比利时回来,外公还没有过世,但也有九十四岁了,”他笑一笑,自己也觉得有趣,“竟然在某天晚上,偷偷拉着我的手,要我去选个礼物,送给他的小女朋友。”

南北“哧”地笑了:“后来呢?”

“后来?我特地登门拜访,将礼物送给他口中的‘小女朋友’,竟然也是个七十岁高龄的女人。”

“七十岁?”她想了想,“对你外公来说,也算是很小了。不过,这么老了还要交女朋友,他们能做什么呢?”

程牧阳听出她话中的意思,要笑不笑地瞧了她一眼:“应该什么都不能做,或许只是找了个说话的人,闲来无事,听听曲子,聊一聊上海的旧事。”

她应了声,表示赞同:“如果你外公在就好了,我也好有机会见见上海滩曾经的老克拉。”她这两天听两个老阿姨说了不少程牧阳外公的旧事,旧上海的银行家,又曾因为兴趣开了沪上第一家正宗的西餐厅。然后呢?垂垂老矣,还记得送小女朋友意外礼物,给个浪漫惊喜。

实在太有趣了。

“还有更有趣的人,在哈尔滨,”程牧阳似是有意要勾起她的兴趣,“光绪年间,俄国人在一个地方建了火车站,而后那里才被叫作哈尔滨。所以那里和旧上海一样,有一批非常俄国化的中国人。”

她对冰天雪地的北国,从来都没什么概念。

不过听程牧阳这么说,她倒是联想起了他的家族,那个从一个多世纪前就存在的程家:“所以,是不是从那时候起,你们家就存在了?”

“是我父亲的家族。”他更正她。

“可惜,我受不了太冷的地方,否则我一定会去见见你说的那些人。”

她蹲得腿酸,站起来舒展开身子,去看堂前的雨幕。

然后就听到程牧阳的声音说:“你迟早有一天是要去的。”

真是……

她看着不间断的雨水,从老式的屋檐上落下来,懒得去回应他的话。

雨毫无征兆地在傍晚停了,堂前的蓄水池里积满了水。

晚饭时,两个人就在院子里吃了些小菜,程牧阳硬是要她尝了这里的老酒,起先她还推拒,却在尝了味道后欣然就给自己满了一杯。果然是水质不同,值得细细斟酌。

等到放了筷箸,程牧阳才忽然说,今夜起程登船。

照他的安排,只留了半小时给她收整。南北回到睡房,看到床上放了个象牙色的匣子。

匣子里,安静地躺着一张请柬。

她拿起来,才发现这请柬的特别。

看字迹和图案,应该是套色木刻的水印。真是有心思,专为做请柬,特意去木刻版画。

她隐隐有些预感,这应该和哥哥说的“沈家之行”有关。

打开来看,扉页竟都是姓氏。

一行行读下来,有些耳熟能详,有些却从未听到过。但显然,从最大的四个姓氏来看,那些势力强大的家族都在此列,或许那些未听到过的,都是内陆各省崛起的新秀。

周生、沈、程、南。

最重要的,是最后的这个南。

听哥哥的语气,他并没有打算要参与这次的事情,可为什么请柬上会有南家?她拿着那张请柬,轻飘飘地在手里扇着风,想不透这次的水能有多深。但既然是沈公让自己跟着程牧阳登船,就应该不会有什么太大差错。

离开千岛湖时,尚是黄昏,几百里碧波上浮着层厚重的浓雾。

程牧阳留意到她对景色的不舍,将车窗打开:“这次来时间很紧张,下次让阿姨带你慢慢逛,这里有很多古墓,很多春秋到晋代的遗址。”

南北淡淡地“嗯”了声:“那张请柬,你早就替我准备好了?”

“是今天早晨送来的,”他说得清淡,“估计是沈公那里放出的风声,这几天临时有人重新做了套,刻意添上了南家。”

“究竟是多诱人的生意,能让人这么郑重其事?”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刻意留了悬念,“的确是非常诱人。”

她被他说得越发好奇,用脚上的高跟鞋的细长鞋跟,轻轻敲了敲他的腿:“我警告你,不要再连累我。以前不知道你是谁,还不觉得有什么蹊跷,现在回想起比利时那场枪战,或许就是被你牵连了。”

程牧阳笑一笑,瞧了眼她半露在外的背,晒伤依旧醒目。

进入私人码头的范围,程牧阳终于告诉她,此时尚在浙江境内。而他们会从码头乘坐游艇,入海后再登游轮。

她以为程牧阳会在长堤入口处下车,却没想到40辆梅塞德斯S600就如此长驱直入,从江水岸边驶入长堤。她透过车窗可以看到远处四十几个泊位,都有游艇。

车渐停下来时,有人为程牧阳开了门。

而程牧阳下车后,又刻意走到她这一侧,替她开了门。她从车里扬头看他眼底的笑,忽然觉得像是回到了在比利时的青葱岁月,每次坐出租,他总有很好的习惯,照顾每个女孩子。

她握住他的手时,刻意紧了紧,莞尔道:“多谢。”

木板铺就的浮动码头,不太适合高跟鞋行走,所以程牧阳这样的动作,对她来说是个不小的帮助。她站定后,视野瞬间开阔起来,却也同时留意到了诡异的画面。

主通道的尽头,竟然分别有二十几个人被蒙着眼睛,跪在了通道两侧,皆是脸朝水面。而每个人身侧,都站着拿枪的人。她不是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只是不知道是谁能这么做,而又为什么,非要在今天这么做?

夜色的灯火,为这些静静停泊着的游艇蒙上了一层浮光。

也为这二十几个跪地的人,添上了些不真实的光晕。

而远近的游艇上,或是分道上,都有不少人在看着。似乎都是完全旁观的神情。她留意到右手侧的游艇上,有个身穿老式长袍的中年人,也在饶有兴致地看这里。那个中年人两鬓是雪白的,余下的头发又黑得没有任何杂质,格外引人注目。

中年人身后跟着的,都是女眷。

有两三个半老徐娘,亦有明眸善睐的少女,还有两个小孩子。

南北抿起嘴唇,余光里看到最远处的游艇上,明显是沈家明,似乎是对自己笑了笑,挥挥手。她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已经有游艇发动的声响,沈家明的那艘游艇竟然就这么离岸了。

“你和小风过去,先上我的游艇,”程牧阳低下头在她耳边说着,温热的气息,低低地擦过去,“我随后就来。”不知道为什么,他似乎是有意和她贴得非常近。

她蹙起眉,没说话。

就在她跟着小风离开时,那个中年人也在对身后的女眷说话。很快,有两个女人抱起了小孩子,和余下的人都转身进了船舱。

这样浮动的主道,她难以走快,小风先是快走十几步,再停下来等她,如此反复两次就很无奈地转过身,把手递给她。

意思很明显:这位大小姐,你实在太慢了。

忽然,就有落水的声音。然后,持续有重物落水的声音。

南北才上了游艇,没来得及进船舱,还是忍不住看了回去。

跪在主道两侧的人,只剩了三四个,余下的那些,应该都被直接沉了河。

两侧灯火,璀璨如星。

毫不留情地照在仅剩的几个人身上,让她想到了一个词:末日审判。

不只是她在看,四周游艇上的贵宾似乎都不想错过这样的场面,有人在轻声说着话,有人甚至在笑。而程牧阳仍旧在车边站着,夜幕的灯火下,更凸显他的皮肤白,他似乎感觉到南北的驻足,向这里看过来,然后对她比了个进去的手势。

到现在,她终于明白这码头上的重头戏,是程牧阳安排的。

他把视线从南北身上移开,终于离开车侧,走到离自己最近的人背后,微微蹲下身子:“程牧云在哪里?嗯?”那人仍旧是沉默,纹丝不动地沉默着。

程牧阳只是笑了笑,手按住那个人的肩,轻轻地拍了拍。

2

跪地的人,竟然因为他这么一个动作,身子就开始僵持起来。

程牧阳叹了口气:“江山易主,可怜的都是你们这些旧人。”他站直了身子,似乎不打算再问下去,笑着摇了摇头。

四个枪手同时上膛,对准仅剩的几个人的后脑。

就在千钧一发的时候,忽然有人叫了声“小老板”。

程牧阳停下来。

有个身材瘦小的人想要站起来,却因为腿部血脉不通,挣扎了几次都是徒劳,最后只能在惶恐中对着猜想的方向大声说:“程牧云在莫斯科!”

那个人喊完这句话,身子始终绷着。

却没想到,四周陷入了更深的沉寂里。

“这些话,对我已经没有用处了。”程牧阳单手插进自己的裤子口袋里,转身离开。

在走出十几步后,终于背对着那些枪手轻轻地挥了挥右手。

他在无声地告诉所有人,这,就是最后的判决:

绝不宽恕。

南北没有看最后那一幕,转身下了船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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