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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最有名的接骨先生过来了?”她边走,边轻声问林骁。

林骁不敢答,点点头。

几经辗转,终进了个院子。此处小得很,为不引人注目,没刻意按招待人的样子布置。

一半院子堆着赌场的破赌桌和椅子,半挡着通往另一处的小木门,木门上了锁。另一边的厢房里,进出几个便装的中年军官,在进进出出地收拾着文件。

正房门口挂着湘帘,里头静着。

她征询看林骁,是不是这间。林骁轻颔首。

何未立在湘帘前,略定了定神,伸手要撩湘帘。

林骁想拦,没拦住。

……不敢拦。

她一手撩开湘帘,迈进了门槛。

里头为消暑,窗帘都放着,挡去外头的日光。

但如此盛夏,哪怕挡了直晒的光,也足够看清里边的人。

一台16寸台壁两用的绿色电风扇摆在茶几上,正对着一盆冰吹着风,这算是屋内的一股清凉,在咯吱咯吱的扇叶旋转声里,谢骛清靠坐在暗红的双人沙发里,面前摆着一个小桌子,堆满了书和手稿。

他正拿着一支钢笔,在手上转着。

受伤的那条腿打着石膏绑着纱布,搭斜搭在比沙发高的椅子上。

屋子里,凳子上坐着一个,窗边靠着一个,还有个拿着水果刀在削苹果。

何未一眼望过去……全是面善的,当年保定的同学会都见过……

谢骛清抬头,停下了转着钢笔的手。

她本是满腹的心疼,还有被瞒着的委屈,筹谋着做出气恼的样子。

被屋内这一堆人打乱了。

“我们马上要去火车站,”其中一个就是当年的桃花眼先生,他两鬓短发已白,却还是带着往昔的灿烂笑容,“和谢教员告个别。”

这语气,像是对师娘汇报。

何未抿抿唇,将白珠子串起来的手袋放到进门的高柜子上:“你们……说吧,我见天太热了,问问,要不要送些冰镇水果进来?”

……

湘帘外,王堇的声音问:“站太阳底下偷听什么呢?不嫌热。”

没人回答他。

这一问更尴尬了,林骁显是在偷听里边的情况。

她一转身,掀竹帘子出去了。

王堇抱着一摞电报,林骁正拉他到一旁。

王堇见到何未,眼睛亮起来,要叫,但还是收住了,知道里边在谈正事。

何未看林骁,悄声问:“你怎么不说里边有人谈事情?”

“……”林骁想说,二小姐方才的样子除了少将军谁敢拦,但还是忍住了,轻声说了一句比较讨人喜欢的实话,“我是想……少将军的事,没必要避开二小姐。”

那也该给个心理准备。

没几分钟,屋里的人先后都出来了。

这些人的装扮都不像过去同学会的时候了,有的像商人,有的像读书人,有的是大褂,有的是半新不旧的西装。他们年纪都比谢骛清大,已在四十岁上下,但看何未的目光还像初见,或是更早,像在保定读书时……这恐怕就是故人重逢的意义,让昨日重现。

匆匆一面,匆匆作别。

何未等大家走了,立在门口踌躇了一会儿。都说是一鼓作气,再而竭……方才的气势减弱了不少,她撩了帘子,进去了。

木门被从外关上。

关门人显是过于紧张,忘了有弹簧拽着木门,怦地一声重响,震醒了她。

……

风扇叶咯吱咯吱,将冰块的凉气一阵阵吹到她的脸上。

谢骛清仍在沙发里,也没法动,等着她进来很久了。

在谢骛清的人生里,难得出现的几次“意外”都攸关性命。他机关算尽,算不到就是一个死字。唯独多年前的百花深处……还有今日的意外,和生死无关,只在风月。

他将钢笔放到一摞手写稿上,轻声说:“二小姐来前,该打声招呼。”

他指的是因盛夏炎炎,而敞开领口、挽起袖口的衬衫,还有因打着石膏不得不挽高裤腿的样子。衣衫不整的谢骛清,如今在她眼前,想避嫌都没法动。

她绕过正当中的八仙桌,绕到谢骛清完好的那条腿旁。

“是谁招惹你了?”他仍是笑着问,“看着像受了气?”

她瞅着他,瞅着瞅着,眼泪涌上来。

“我以为你一见我就着急走,是为正事,还安慰自己,你一定没事的……”她喉咙被哽住,缓了几口气接着问,“你受伤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他们都能知道,偏就瞒着我?你这样……难道还想瞒我一辈子?”

“如果能做到,”他轻声说,“我确实想瞒你一辈子。”

她一眨眼,眼泪珠子掉出来,像在弥补前日没流出来的那些。再一眨眼,眼泪珠子已成了串,全掉在身上,地上。

谢骛清一见她掉了眼泪,笑意转淡。他没法挪动,手一探,想拉她的手。

何未躲开,抹脸上的泪。

“二小姐不是个爱哭的人,”谢骛清柔声哄她,“不过是一条腿,不值得你哭成这样。”

……

能过这么久还没养好,还须到天津问医,怎么可能只有一条腿的伤?

偏他永远不在意,永远像伤在旁人身上。

“为什么不值得?我不能心疼吗,难道还要我笑?陪你开玩笑?”她说完,眼泪再次涌出来,“我就问你,断腿疼不疼?你就算姓谢,就算满门忠烈,你也是个活生生的人……”

“少将军是铮铮铁骨,可以做到笑着死……但我至少有哭的权利,”她越说越难过,“我也是普通人。”

谢骛清真被逗笑了,握住了她的腕子:“这不是还没死吗?”

何未怕太用力甩开,迫他挪动腿,任由他握自己的手腕,跌坐到了沙发的软皮子里。女孩子的体温像是烫的,比骄阳烈日更灼人,挨到谢骛清的身上,让他只觉不真实。

她哭着哭着,已忘了哭的初衷。

不安在这五年没有一分钟消散过……倒像把担心都在此刻哭了出来。何二家已经没人了,她像个孤儿,哥哥走,二叔走,只靠着航运和斯年拽着往前走。

一想到谢骛清可能在监狱里,或是早就被执行枪决……她就整夜整夜睡不着。

……

谢骛清用手指抹掉她的泪,一次次,不厌其烦,他怕擦不干净,怕她的脸被泪水浸得多了,会疼会泛红。他把手伸到长裤口袋里,什么都没有,偏今日这条军裤里没有装手帕。

谢骛清的手在口袋里一无所获,缓慢收回来……

他以仅有她能听清的声音说:“不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