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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液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

他已经很久没觉得“自己”如此彻底地属于“自己”。

那些压覆和同化都不见了,如同从灵魂上剥下一层血淋淋的陈皮,虚弱、痛苦,但又轻松无比。

周围是一片辽阔的安静。

他不知自己在这方境界里漂浮了多久,当意识重新苏醒之时,只见一片仙神般的宏伟图景。

熟悉得令他一怔。

当然还是深幽的无垠,隐现鳞片的天空,苍山、长须,以及无垠的白雾紫竹。

这里就是他的心神境,只是早被诏图侵蚀殆尽。

但就在紫竹中央,那九天垂落的长须末端,一颗明珠坚实地镶嵌在了那里。

长须生满幽蓝的裂伤,这瑰丽的细纹一路延伸到幽冥之上,而在紫竹林里,这枚明珠投下了一方纯净的圆。

裴液正立在这里。

这正是他所见那幅古老图卷的真实样貌,那时他以为是残留的旧影,如今如此真实的出现在自己的心神境中。

西庭心镇住了龙仙秘诏。

他抬头看向这枚明珠.那是一道向他敞开的门庭。

裴液犹豫了一下,一步踏入,已在高天仙境之中。

辽阔的风与云海,无数高低错落的琼楼金阙掩映其中,高低有致铺向视野的尽头。

裴液就立在它们中间。

旁边上空即是精致的飞檐,前面就是一栋高耸的云楼,自己立足的地方,乃是白玉为地。

这当然是只存在于诗歌和传说中的仙国,一切都带着高渺仙灵的气息,裴液已在三次对决中见过它很多次,但直到如今身处其中才发现原来全都是幻影。

它们也许曾经存在于这里,但已是不知多少个千年前的旧事了。裴液缓缓向这些楼阙伸出手,什么都没有碰到,只有寒冷的风。

真实的世界向他揭露了面容,金玉荒老,琼楼风蚀,曾经缥缈高逸的仙山神境早已坠落了,多少年来它埋在雪里,成为无人问津的旧影。

如今迎来了第一位生人。

裴液举目四望,宏大、冷寂、孤独.就如失去君主的旧国,而国之正中,是一座接天之高峰。

高高居于所有已荒凉的楼阙之上,必须抬头仰望才能得见它的高渺,那是唯一未曾破败的地方。

遥隐中亦可见到,一些神异的仙殿环峰座落,各自居于自己的奇境之中。这些仙殿共有七座,它们三两组合,环拥着将更高、更接近天的一层,那里是三座庄严的大殿。

没有什么石瀑曲径了,那里就是天与风与雪,夜晚或有九天的星光。

而后三座大殿拱卫着高峰之顶那唯一的宏大。

隐约在云雾之中。

只是这座接天峰同样是久无人迹的样子。

它们固然不曾倒塌损伤,但也绝不光鲜,千年的沉寂积累成如今的样貌。裴液缓步朝它走去,渐感那已不只是荒凉了,而是在另一种更高层面上的封锁、掩埋、不可触及。

但当裴液踏上积雪石阶的第一级时,一种变动发生了。

千年以来的第一个脚印烙印下去,这条路仿佛苏醒过来,石阶上的雪纷纷褪去,露出青玉般的阶面,一路向上没入峰腰,而后呼啸的风忽然止息,雪也不再飘下,一切荒寒的自然仿佛都避开了这里,为这位少年让开了一条登天之路。

蓬门今始为君开。

不必任何指引,裴液似乎天然就知道自己要走向哪里,不知何时,瑰蓝安静的火已经开始环绕着他,它们跃动着,如同仙服、如同飘带,如同簇拥着他的臣民这条路他仿佛走过成千上万次,只是那时有人并肩、有人谈笑,有人迎面交错,那壮丽仙渺的宏大唯一飘荡在头上,道边是琼枝玉树,而非荒芜的风雪。

直到来到这座仙殿之前。

正是在山下所望的七宫之一,殿前牌匾上并没有篆刻文字,而是映照着七颗排列特异的光点,周围亦有诸多微暗的星点,如同把星空的一角拓印了下来。

它们已经开始明亮起来,不是死物,而是如同一面镜子映射着真正的星空。

裴液踏入殿门,积雪在融化,草木开始生长,他每前进一步,这里都褪去一层晦暗。

瑰蓝的灵火已经迫不及待地离开他的身体飞涌而去,有的点亮长明的玉灯,有的勾勒繁美的细纹,有的跃上穹顶,有的缠绕柱梁但更多的还是朝大殿的尽头飞去。

那是一方沉寂了不知多久的玉台,似乎比这座仙殿、比这座仙境更高妙古老,裴液伫立片刻,无数的瑰火环绕着他,飞舞、跃动、遮天、铺地.在这唯我独尊的火界之中,他缓缓将手放上了这最后一方玉台。

一切仿佛于此时寂静。

仙音不知从何而起,玄鳞般尊贵的长袍生在他身上,金瞳、玉佩,长发飘火,裴液低眸垂视,缭绕火焰的玉台之上,缓缓亮起了一行仿佛亘古不变的道韵古字。

【参星守·玄火灵子神宫】

仿佛有什么传遍了整个仙境,这居于无数玉楼金阙千丈之上的神宫,在不知多少个千年之后,再次亮起了一束孤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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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沉冰冷的黑暗中。

一点灵光般的意志先从火焰中苏醒。

无知无意,如同孩童初蕴的灵光。

而后就像刚出世的婴儿一样,它用一切手段感知着四周,蔓延出自己的触须.触碰到了海量的记忆。

是一颗漆黑幽深的珠子,【瞳珠】,它记录了一个人二十七年的一切,行止、知识、情绪、心意.包括身躯和心神境,一切细微的动作、一切微小的思绪。

渐渐地它知道了自己来自何方,又身为何物。

这道意志蔓延出去,触及到肌骨、血肉.它们破碎残缺,但这道意志不需要拼凑起身体的每一个部位,这些骨肉经过纯化,它们每一份都可以承载意志,每一份都可以化为其他的器官。

司马的身躯重新铸成。

被惊动的鱼虾愣怔地看着河底的这一幕,有的下意识去追逐水流中聚合的血肉,直到一个巨物的雏形显现出来,它们才一拥而散。

少陇府三百里外,静谧的月光下,大河无声地流动,岸边芦苇丛生,一具苍老的人形破开水面,安静怔然地倚坐在了一块大石之下。

他有些好奇地观察着四周,和那记忆中获知的一切相互印证着。

忽然他目光一动,低下头,手心浮出来一张纸条。

墨字潇洒遒劲,或许是那个老人在这个世界留下的最后一行笔迹。

“欢迎来到这个世界,给自己取个名字吧。”

他怔了一怔,不禁微笑:“人之将死,果然好发感慨,你也不能免俗啊。”

他安静地望着天空的秋月,良久轻喃:“有什么好取的就还叫瞿烛吧。”

风过芦苇,鱼翻水声,他撑身站起,从记忆的尽头到现在,他丢失了一天的信息,但自己既然出生,那并不难猜到发生了什么。

他偏头望向少陇府的方向,温和一笑,轻声道:“祝你好运。”

而后低头面无表情地望向掌心的白火:“走着瞧吧。”

无论他是新生还是造物,无论他还算不算一个“人”,该走的路,还是要继续走下去。

燃去纸条、收敛火焰,他就此抬步向山野中走去,**的身躯洗浴着月光,宛如新生的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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