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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影渐已成烬, 那月柳问着了要问的话,还不说走,一股屁坐在椅上, 只管纠缠时修,“二爷府上就在这样子待客的?来了这一会了,连杯水也不舍得给人吃。”

时修只得叫门口小厮倒了杯水来, 月柳又嫌, “茶叶梗子也没一根,都说姚大人为官清廉, 看来果然不错。”

“你家里多的不是好茶, 姑娘不如回家吃去。”他离得老远地站在那门口, “你要打听的我都告诉你了,再不走, 外头可就要宵禁了啊。”

月柳歪着脑袋笑他,“二爷站那么远做什么, 怕我吃了你啊?”

他耳根子一红, 握拳在唇边咳一声, “我打发人套车送你回去。”

月柳渐渐恼他冷淡, 咬咬嘴皮子,不管不顾地朝他走来,两只手伸来吊他的胳膊, “二爷真是惯会卸磨杀驴的,案子办完了, 用不着我们了,就摆起大人的架子来了。”他挣, 她便使尽浑身力道拽住不撒手,“哎呀哎呀, 我还有话问呢!”

“有什么话就快说!”

“你急什么嘛,我是说,我是说——”她急着想说辞,“噢,我是听说那凶手和鲁大人是亲戚,你说,鲁大人会不会徇情把他给放了?那我大姐的仇谁替她报呀?”

时修总算把胳膊抽出来,“我办下的案子,看谁能在我眼皮子底下徇私,你只管放心。”

“那可保不齐,俗话说官官相护。”一看时修脸色不好,忙改口,“就算你不是那样的官,可难保人家是呢。我听说那付家在苏州很有些家底的,这年头,只要有钱赚,谁还会管我们这些人的小命丢得冤不冤?”

“我不信银子能强得过王法。”他翛然地笑了笑。

月柳见他那副正义凛然的样子,心酥了半边,又挽上去。这回更出格了些,故意将胸.脯子紧紧贴住他臂膀。

时修一碰到那软肉,跳开八丈远,忙走到廊下吩咐小厮,“快去门上预备车马,送这位姑娘回家!”

那小厮忙溜了,他也要走,月柳捉裙跑出门来,因见没人,便恼羞成怒地嘲讽两句,“这话怎么说的,二爷也是二十啷当岁的男子汉,怎么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别还没沾过女人的身子吧?唷,这可少见,啧,怪道二爷这年纪还不娶妻——”

怄得时修恨不能丢她出去!他自掸着臂膀上蹭的脂粉回房,心下又臊又愤。走到场院中,又听见西屏的声气,偏是从南台住的东厢房里传来的!果然窗户上有两个相错的影子,像是坐着在说话。

待要转步过去,一看四巧就坐在那廊下吹风,抱着三姑娘,四只眼睛莫名其妙盯着他,“饭都摆好了,还不快来吃,晚了又得热一遍。”

他又不好过去得,依旧进了正房吃饭。端着碗,恨不能把耳朵飞去贴在东厢窗户上。

那厢西屏听见四巧喊,晓得是打发走了那月柳,心头的刺总算拔出来,便向南台好心情地笑了笑,“那三叔看我们什么时候动身?我好去和姐姐姐夫说一声。”

难得她对他笑得这般明媚,他有点怕回家去就看不见她这副笑脸,因此把归期拖了几日,“太太捎话来是叫我们赶在七月前回去,倒不急。可以找艘船先将如眉的棺椁送回去,免得到时候一条船上,总归不大吉利。”

西屏点头,“也好,那么有劳三叔。”说着起身告辞。

南台也跟着起身,“二嫂。”

“三叔还有事?”

他默了会,怅惘地睇着她,没有闪躲,“那时候我不是有意要顶替二哥去和你相看,我原也没想到大伯母叫我去是打的那个主意。”

那时候保媒的人故意模棱两可地称他“姜爷”,到底是二爷还是三爷,没人说明,他也没有澄清。当时是听说姜家只有两位爷,大爷早已成婚,所以理所当然地,都以为他是二爷。

不过如今木已成舟,她都做了寡妇了,还去计较那些往事做什么?

“我没怪你。”她顿了顿,微笑道:“只是一直没机会和你说这句话,你在家避我避得厉害。”

南台低下头,没奈何地笑一下,“你知道大伯母那个人,疑心病重,二哥又是那副模样,她怕。我自幼无父无母,是大伯和大伯母将我抚养长大,我不能对不住他们。”

“你会有什么对不住他们的地方?是他们多心了。”

她一说完,他就前进了一步,在他已是出格的举动。可想着不久要回泰兴去,便忽然有种不能兼顾的急迫。他欲言又止一会,拿话来试探,“对不住,要不是我,你也不会嫁到姜家。”

微笑冻在西屏脸上,未几便化开了,“我说了不怪你。兴许嫁到姜家,是我早就生成的命。”

仿佛她已经释怀了当初那个“误会”,他却反而耿耿于怀了,只觉沉默中有种怅然若失的心情。

西屏注视他一会,把声音低下去,“三叔,我先回去了。”

那软弱的声线又缠到他心上来,他想款留又不知以什么由头,只得去找灯笼,“我送你。”

西屏没拒绝,先走到廊下,偷么歪着脑袋朝正屋里望,斜着望进去,望见那张饭桌,时修正端着碗挡住了大半张脸,呼哧呼哧扒饭吃,吃了几口,噔一下把碗敲在桌上,那声音震得西屏骨头一颤,看见他那双眼睛老远地从里头冷冰冰斜射出来。

她想笑又没笑,正好南台提着灯笼出来,她一扭下巴,洋歪歪地随他走了。

时修当下气了一夜不绝,次日起来,早饭也不吃,板着张到衙内整理案卷,细细看毕,命那吴文吏今日使人呈送卷宗进京。那吴文吏见他脸色不好,不敢多话,忙不赢答应着出去了,想不到又有个霉头来触他。

差役领着个干瘦的中年男人进来,一看衣着打扮,也像是哪个衙门的文职。那人递上一封公文,作揖道:“卑职姓齐,是苏州府衙的文吏,奉上峰之命特从苏州赶来,向大人提一位凶犯回苏州。”

时修拆开一看,果然是苏州府台的官印,要提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付淮安。好嚜,原来在这里等着呢!他心内冷笑一回,明白过来,难怪付淮安前头招供得那样爽快,敢情是料准他老丈人会设法助他逃出生天。

他哼了声,折好公文,踅回案后坐下,端出一股大人的威势,“既然宁大人知道他女婿在扬州犯了凶案,还要一封公函将凶犯提走,就不怕有徇私之嫌?”

那齐文吏笑着打拱,“小姚大人误会了,我家大人绝不敢徇私。只不过,大人大概也听说过,我们苏州府前两年有一桩命案未决,一直没有抓住凶手。如今衙内怀疑那桩案子也是这付淮安做下的,所以才命卑职来押人回苏州受查。”

时修往案上丢下公文,板着面孔,“他在我扬州犯了案,除非刑部提人,否则只能羁押在我扬州大牢里。请回去上告你家大人,恕姚某不能从命。”

齐文吏不慌不忙道:“大人,这付淮安的原籍乃是苏州,在苏州也有罪案待查,此事就是上禀刑部裁夺,按例也会许我们苏州将凶犯提走。依卑职之见,也不必再这样麻烦了吧?大人放心,听说您这里刚结了案,您只管把扬州的卷宗交到刑部去,该怎么判不与我苏州府相干。”

话虽如此,可付淮安只要回到苏州,命就是押在苏州府衙内,扬州的案子虽然了结,可苏州那头一日不结案,就能留他多活一日。

时修面色渐渐阴沉,胸中自然不服,却又无理可驳。冷眼瞪了他半晌,只得道:“这付淮安是重犯,待我去回过府台大人再说。”

如此这般,义愤填膺走到府台值房内去寻他爹。姚淳看完那封公文,脸色澹然,一手扶在案上微笑,“我早和你说过,你不信我的,到底年轻,桀骜自恃。不过咱们扬州这边的案子终归是结了案了,你分内之事都做完了,至于杀不杀,几时杀,那要看苏州和刑部的意思。”

时修急道:“要是苏州那头拖着一直不结案呢?爹!这已经洞若观火了,这宁大人就是要保他女婿的命!”

“可人家提人提得合情合理,没有犯法违例的地方,你叫我怎么帮你?”

“爹一本奏疏参到朝中,他难道会不避些嫌疑?”

姚淳从容地翻开那公文,笑了笑,“你看人家公文上写的明明白白的,苏州那案子,是由苏州府推官来查,人家早就避嫌了。”

时修没奈何,沉默半日,堵着气道:“我不信他能一直拖着不结案,一日不结,我就上书催促刑部一日!难怪那日到鲁大人府上搜查,他一言不吭,原来早有了后手。”

“你上你的书,他拖他的案,拖不下去了,找个替死鬼,也是一样。这就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姚淳抄着手在堂内踱步。

“照您这么说,那几条人命,岂不枉死了!”

“你知道刑部大狱里,每年有多少枉死的鬼么?你又知道各年各省因天灾死的百姓有多少?边关生.乱,死的人又有多少?这几条人命在你看来,是天大的案子,可和那些数目比起来,算不得什么,朝廷根本不放在眼里。”姚淳仰着身子,一面微笑,一面微叹,“你懂查案,却不懂为官之道。”

闻言,那府丞张大人笑着踅出案来搭话,“嗳,世翁可不要这么说,我看时修刚直严明,倒是个做官的人才,不比他大哥差。只是时修,做世伯的要劝你一句,当忍则忍,不要少年意气,切不可为这事去和鲁大人吵闹。”

时修正气不过,竟叫他猜中了,愈发愤懑,“苏州的事我管不了,难道扬州的事爹也不问?鲁大人是您手底下的官,还怕他什么?!”

张大人看一眼姚淳,笑道:“要罚也要有名目,他犯了哪条法例罚他?”他拍着他的肩,“好了,不要和你父亲为难了,把人给他们,早走早了账。”

时修见他爹背身在案前不说话,大有赞同张大人的意思,觉得他从容得冷漠,所以颇为失望,只得负气出来,没好气地和那臧班头道:“去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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