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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听人说起,阿姊向太孙询问先皇所赐的《百子嬉春图》时,太孙曾变了脸色、不肯予答。刚才我为了世子同阿姊赌气,便信口用这件事扯了谎。但说完后不久,我就后悔了,”小贵人用她还湿漉漉着的眼睛望着陆品月,诚挚极了地向她解释,“所以,我向阿姊道了歉,我说了,‘我骗了阿姊,是我不对’。”

“不过,”她又道,“我想阿姊应当也没有将我的话放在心上。那《百子嬉春图》是何等贵重的物件,便是用人的性命相护也不为过,太子西迁时便是有再多艰险,也不可能让它毁了,任谁听都知道,我是在胡说八道。”

对信了那番话的陆品月来说,陆扶光的这段话就是赤、裸、裸的讥讽!

可陆品月看着对面神色无异的小贵人,竟仍拿不准她究竟有没有此意。

但无论如何,她的心底已经隐隐生出了防备。

经历过了大起又大落,陆品月急躁跳动的心很快平静,耳朵里的不休不止的嗡鸣也声弱了。她的理智回来,随即便发觉,从进到这件棋室起,许多事就很不对劲。

她似乎一直在别人被牵着走。

这种不舒服的感觉一旦涌起,就再也消不去了。她甚至觉得在这间的幽暗屋子中,好像有一双眼睛正盯着她,盯得她手脚发麻。

她不敢再将小郡主的话当做顺口谈天,开始一句一句地细细掰开了想。

但刚回想了几句,她就后背发寒地惊觉到,陆扶光居然说——“我只是听人说起,阿姊向太孙询问先皇所赐的《百子嬉春图》时,太孙曾变了脸色、不肯予答”。

那是她与太孙在房中的私下话!

陆扶光怎么可能知道!

有人将这些话传了出去?

是谁?

当时有谁在旁边侍奉吗?

如果这些话都被传了出去,那其他的呢?还有多少话被传了出去——

“她怎么会知道?”

小郡主忽如其来的一句话,打断了陆品月如麻的乱想。

在她的注视下,小郡主垂首抱起在她膝旁蹭着打滚的小豹,端丽秀雅得,让陆品月一下便想起,上次在宫中见到她时、她正在女皇身边、抱起一只漂亮华贵的白毛猫。

那个时候,陆品月觉得,远处那名金装玉裹的小贵人,像极了她怀中那只自出生起就没有见过世间恶意的狮子猫。

即使你满怀着祸心、狠掐一把它的尾巴,它也只会不明所以地扭过头、用它那双宝石珠子般剔透的鸳鸯眼看看你,然后,慢吞吞地抬起它蓬茸雪白、一尘不缁的尾巴,在你的手背轻轻拍一下,告诉你不可以这样,它会痛。

接着,它就会把这件事全忘了!

等下一次,当你靠近要去摸它时,它还是会毫无防备地打一个滚儿、天真地露出它的肚皮。

而现在,小贵人和她在宫中抱猫时的样子别无二致,那只不过半臂长的小兽,也同样舒服地软在她的怀中。

然后。

它无声地打了个哈欠,露出了一排冷冷的、锋利到泛着蓝色的小齿。

“是有人将府里的事情传了出去?”

小郡主又开口了。

仿佛只是在对着小豹自言自语,她的声音轻悠悠的。

“究竟是谁做的?”

“那天有谁在吗?”

“轰”地一声!陆品月意识到,陆扶光正在说她心中所想!这念头如一道惊雷,登时穿透了陆品月的四体百骸,痹得她动弹不得。

后知后觉地,她想到,陆扶光原本眼中满到快要溢出的泪,好像早就在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

她发现自己记不清,想要再看一看陆扶光的眼睛。

可在她绝不可能不被察觉的眈眈目光下,小郡主却还是低着头,温柔地逗弄着小豹,继续同它喃喃——

“这种小事都传了出去。其余的事,还传出去了多少?”

因为她的垂首,陆品月看不到她的眼睛。

她听着自己心中的声音被别人一句句念出,目光晃得愈发厉害。

忽然,她的目光划过了小郡主双髻上正对着自己的两朵翡翠宝钿。

烛燃见底,辟啪忽闪,摇动的昏黄影中,那宝石中的绿纹赫然如一双正在睁开的蛇瞳,正紧紧地盯着她!

那个瞬间,陆品月毛骨悚然,几乎坐不住地想要起身。

而就在这一刻,小贵人轻笑出声。

她抬起头,终于又与陆品月对上了目光。

“品月阿姊不用焦心。”

说着劝慰的话,小郡主婉婉有仪,绵言细语。

可此时,在陆品月眼中,便是她颊侧那两道胭脂所划的红钩,也厉得宛如抵在她喉尖的镰刀,正一点点刮刺进她的血肉。

“我刚才说,我从别人那里知道了你与太孙的私下事,这句,也是骗人的。”

小郡主酒凹甜甜地笑着。

“品月阿姊可能不知道,丁画匠的那幅百子图,之前,就在我别院里。听说太孙到处寻它,我便托人隐去来历,将画给了太孙。”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丁画匠和百子图,只是佯装不知地看着她以狸饵鼠、内心不知如何讥笑……

她竟敢一直戏耍于她!

说不清是惊还是怒,陆品月自华盖而上来的气都打着颤。

但小郡主却还在认真地同她解释:“我猜,太孙得了这幅画后,肯定会拿去向品月阿姊展耀,而阿姊则多半会因此问起皇祖父赐给太孙的《百子嬉春图》。但太孙……”

“太孙正在兴头上,听到别的事,一定不乐意。”

说着,她露出了此前陆品月很想要她露出的同情,“我的这位表兄,因幼年时吃了些苦,回到东都一朝富贵,就将太子让他喜怒不言于色的教诲全忘了。尤其对着自己的发妻,不乐意时、不疾言遽色地翻脸已是体贴,因此绝不会答。而阿姊一向最会察言观色,对于表兄不愿答的事,想必不会再问……”

无稽之谈!

这怎么可能猜得出来!

定然是有人在她身边安插了眼线、将这些消息全传了出去!

到了这一步,陆品月反而静了下来。

她想,自己还要多谢小郡主。

她要多谢她为置一时之气,将她府中有他人耳目的事透露出来。如若不然,她不知还要多久才能发现这些在府中凿洞传声的蛀蚁。

与不知情的无穷后患相比,在这里的受辱根本算不得什么。

等她回到府里,便要立马将身边的人血洗清换……

“这可如何是好?”

小贵人歪头看着她。

眉心鲜红的花钿都跟着颦了起来,似乎很是在为她发愁。

被她用如此的神情看着,陆品月却心如止水,只听她还能说出什么于她有用的话。

“我说的假话,阿姊全信了,我坦白几句真的,阿姊却只当我说谎。连这样容易的真真假假都分不清……”

小郡主看着她叹气,“皇祖母当年,可不是这样的啊。”

陆品月不动了。

她觉得自己应该是听懂了陆扶光在说什么,但又觉得不可能。

她知道自己不能就这么僵着,想笑一下,嘴角却怎么都抬不起来。

她人生最大的、最不可说的隐秘,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被揭穿了。

“淡曙,将棋盘、棋奁端上来。”

小郡主却在这时将头转向一旁,向角落里那个不起眼到几乎被陆品月完全忘了的侍女吩咐,“我要与太孙妃将这盘棋下完。”

棋盘被放到两人中间的几上。

小郡主从侍女端起的银盘里拿了颗柿子、随手向外一丢,怀里的小豹便跟着追了出去。

随后,空了手的小郡主拉住了想要退下的侍女,同她语气亲近地笑着,“我又没说我不继续下盲棋了。下面的棋,仍是我闭目说、你执子下。至于阿姊,”她顿了顿,朝向陆品月,“阿姊镜中窥棋实在辛苦,便用鹤指亲自来下吧。”

耳赤烫,胸口却如浸寒潭,陆品月已经无法再待在这里。

她面无表情地雍容起身,绿鬟翠鬓仍端整如来时模样。

可当她脚上的金缕凤头舄抬起、正要迈出第一步,棋屋的门被从外“砰”地关上了!跟着,闭门余震未止,门边四扇小窗便划一而开,早早候在窗后的数把弓弩上箭镞寒光凛冽,齐齐对准陆品月!

流风猝变,催得屋内烛影大动,已经将柿果叼在口中的小豹跃回到小郡主身边。

半臂长的它轻盈地踏在几边,被烛火映在门窗那侧的身影却庞然如擎天巨兽,威沉沉压在陆品月的身后,仿佛随掌一拍便能将她碾成血泥。

陆品月何曾真的见过如此兵戈!她不禁向后退动,膝弯却退无可退地抵在了榻沿。

她不可置信地向着陆扶光:“你要做什么?”

陆扶光却如同周围什么都没有发生:“我刚才说过了,我要与太孙妃将这盘棋下完呀。”

“如果我不下?”

小贵人语气柔婉:“那品月阿姊便是诚心要与我作对了。”

她的话音刚落,催命般的拉弓声骤然四起,每一支对着陆品月的箭都已迫在弦上。

陆品月惧意鼓涨,几乎要将她的皮囊撑破。她喑恶喝向陆扶光:“你敢杀我!”

可下一刻,她对上了陆扶光的眼睛。

她敢……

陆品月当即就意识到。

她是真的敢……

疯子……

疯子!!!!

“我是大梁的太孙妃!”

她对着陆扶光急而厉地吓道:“我是燕郡王陆晴山的女儿,如今范阳卢氏的家主是我的嫡亲舅舅,我在这里出事,你以为你能全身而……”

她说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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