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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布好后,盯视着“棋盘”的陆品月终于开口,下出了自己的第一手。

最初,她还能“看”得清棋。

可十几子后,她就吃力起来。

只一瞬没有聚精,那片棋盘便骤然模糊了,横线纵线蛐蟮般蠕动不止,黑子白子也如星在闪,即便咬牙凝神将它们稳住,可不过须臾,它们就又像活了一样。

不能乱。

要记住。

每一颗棋都要记住!

但她越是这样对自己说,那些棋子就越是跳动得厉害。没多久,连原本记牢的那几步棋也开始乱了。

胃中烫得如被炭灼,陆品月压住将小几掀翻的冲动,手指慢慢抚上喉咙。

只用像往常那样轻咳几声,再称自己身子不适、经不住过盛思虑,就能推掉这局莫名其妙的盲棋……

就在这时,陆品月忽觉眼角余光金波曳动,更觉心烦。

她恼着抬起眼。

但下一刻,她的神色就变了。

对面架上摆着一面小铜镜,原被架子下那支铜竹节熏炉升出的霏霏檀烟挡着,叫人看不真切。

但不知何时,香末燃尽,这会儿再看过去,铜镜里竟恰好隐隐映出了角落那棋盘的全貌。

虽然费劲些,但每一颗棋子都能看得见。

陆品月胃里的灼烫忽地就褪去了。

侍奉在屋子里的,只有那个背对着她的下棋婢女。而同她对弈的小郡主,正懵然不知地闭着双目,拚命地记着棋局,一霎也不敢睁眼。

将这些收在眼底,陆品月几乎放肆地望向了铜镜。

随后,她就笑起了自己刚才的心焦。

她也真是糊涂了,竟被小郡主的架势唬住,认真将她当成对手了——这位小郡主可是下得比她以为的还要差,几乎是哪儿哪儿都不对,好几处都应对得驴唇不对马嘴,甚至不如学棋几月的始龀小儿。就算不看铜镜,三五手后,这局也是她的大胜。

卸去了堆在身上的千钧重,陆品月浑身都松快了,心情比来时还要好,边屠戮般地在棋盘上落子,边分出神来,轻慢地端量着身边的小郡主。

而后,她竟发现,窝在陆扶光膝头的并不是黑猫,而是只黑色的小豹。

陆品月点梅的眉心随即蹙起。

她对生于野处的兽禽一向不喜,总觉得这些东西骨子里便是恶的,即便训得再好,一着不慎,它们还是会伤人,所以从不准它们出现在身边。

尤其那只白鹞。

几年前,有人将它作为贺岁礼献给她的儿子,她当时便赶到十分不悦。她的儿子那样小,如何能让这样的野禽靠近他。

偏偏太孙说这白鹞珍贵,不仅不听她劝说地将它留下,还时常抱着儿子去笼前逗弄那鹞鸟。

她在太孙面前一直恭顺贤良,虽会劝谏,但从来分寸得当,一次未果,便不会再惹人厌地劝第二次。

所以,她便将那养鹞的内监叫了过去,让他悄悄使些法子,把鸟弄丢也好、弄残也罢,总之不准那凶禽再出现在这府里。

谁知那内监胆子小,死活不敢动手,她只好叫自己的手下去给鹞鸟喂药、逼出它的凶性。听说是啄瞎了那内监的……左眼还是右眼,记不请了。她只记得,那内监瞎了后没过多久便掉进河里淹死了,办丧的钱还是她亲手拨出去的。

太孙听说了白鹞伤人的事后果然十分后怕,来找她时仍是心有余悸,反覆地道“竟又被瑟瑟你说准了,我果然还是应该多听你的话”。

可即便如此,在被她问到何时杀了那只白鹞时,太孙还是舍不得。

她自然不能让他难过,于是只能替郎君分忧,“满怀担忧”地将白鹞交给了陆云门。

原本她想,要是那白鹞在陆云门手中再惹出什么祸事就好了,到时太孙便又会后悔当初没听她的话,然后便会更加信她、更依赖她。就算那白鹞没有闹出祸事,过上几年,听不到它的消息,太孙多半也就将它忘了。

可陆云门竟将那只畜生养得上了战场!

时至今日,太孙还是常常会与人提起那只白鹞,说它的威风凛凛,说它的雄姿飒爽,说幸好当初没有将它杀了、不然大梁岂不少了一员“大将”!

她知道太孙并非意有所指,可每次听到,她还是会觉得如被掌掴。

她要陆云门暗中做太子的家臣,他不肯。

她要陆云门纳一名太子亲信家的小娘子做妾,他不肯。

她退让到了极点,只求陆云门私下为太子办几件小事,他还是不肯。

可当她让他养一只畜生、盼着那只畜生不得好死的时候,他却将它养成得大名鼎鼎、威震四方……

不过,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

从小到大,她在听到人们称赞陆云门时,曾无数次地想要剥开他的皮囊,让那些人看清他们心中白璧无瑕的麒麟少年其实是个无情无血、喜怒哀乐俱未尝过的“怪物”。

但她从来没有这样做过。

因为她知道,这样做没用,这并不是陆云门的错处。只要陆云门没有犯错,他就永远可以高高在上,不容他人一句置喙。

可是现在,陆云门跟这个无邪到蠢钝的小郡主缠在一起了。

不止是同姓,甚至是同宗。

哪怕没有一丝血脉相连,也是将这世间礼法毁了个彻底。

这可是天大的错。

她当然会为他们遮掩。

她会在小郡主面前一直和蔼可亲,说她盼着他们玉烛调和、笙磬同音。

她甚至已经盘算过要对陆扶光说,等回到东都后,若是郡主与陆云门私会总有不便,她可以以她的名义邀郡主四处游玩,陆云门是她的嫡亲弟弟,出没在她的身边再寻常不过,不会惹得任何人怀疑。

想遍整个东都,哪里还有比她更适合做成此事的人?

但她却不会放过陆云门。

嫡亲弟弟鲜廉寡耻,的确会害得陆品月名声有瑕,但她毕竟已经出嫁多年,受到的影响再大,跟陆云门和陆扶光相比,也算不得什么。

但他们两个同她可不一样,一旦被人发现传出去,那便是马上声名狼藉、身败名裂。

她知道陆云门不在意他自己的名声,可是,小郡主的呢?

这位小贵人在大梁可也是誉满天下、得世人交口称赞,就这样毁了,从此背着臭名度日,陆云门舍得吗?

她不信陆云门舍得。

所以,她不信陆云门敢赌。

陆云门不敢,便只能听她的,帮她做事……

棋局仍在继续着。

小郡主后面的几手棋,每一手都落在陆品月的意料之中,因此陆品月应得飞快。

与她比起来,小郡主却一步走得比一步慢了。离陆品月上一次落子,已经过去快两刻了。

陆品月并不着急,反倒是那小豹有些待不住,咬着个簪子蹿到了几上,簪尖划破了一颗柿子的果皮。

陆品月看着那支灵芝纹勾边儿的金簪。

她知道它。

骑射赛的宴上,陆扶光用一对拨子簪做了赌注,赢走了她的篆经金镯。

这簪面顽童折柳的就是其中的一支。

“平五七。”

此时,冷不丁地,小郡主开了口。

陆品月心中想着事情,抬头便去看铜镜,却发现小郡主竟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品月阿姊……刚才是在看这支簪子吗?”

正惶惶于陆扶光是不是发现了铜镜,见陆扶光只是想问簪子,陆品月如释重负,神还未定便顺着她的话应下:“因为眼熟,不免多看了看。”

小郡主似乎很高兴她这样说:“阿姊认得这簪面上的图?”

“我自然认得。”

见小郡主笑,陆品月也跟着轻轻笑道,“这镂空鱼子地上的两小儿嬉戏图,是你五六岁时同长公主一起画的。”

“阿姊在说什么呀?”

小贵人似是觉得这话诙谐,一下子便笑得露出了酒凹来,“这分明是燕郡王世子所绘的《百童嬉戏图》中的一幅,在太孙长子的百日宴上,他亲手交给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