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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数天不绝的雨水终于彻底停歇,只残留下一片清冷凄凉。

州府接替普善的新译语人已经赶到,陆云门收拾了行囊,准备前往永济州。

而他去永济的理由,于今日一早多了一个——他收到了一封因暴雨而在路上耽搁了许久的书信。

少年执信向恩师请辞:“我想前去探望我的故交,王延维。”

李群青略一思索便想起:“是三百年前那名‘画圣’的后代子孙?”

得陆云门肯定后,李群青赞道:“我记得他,于作画上造诣不浅,颇有先祖遗风!”

陆云门称是。

“他沉迷书画一道,多年如痴如狂。数日前,他家中传下来的多卷画圣真迹全被圣人借去了东都宫中,他认为此生再不能与那些墨宝相见,便忧心成疾,缠绵病榻许久了。”

小郎君如实相告:“他的族弟想起此前我曾在延维府中临摹过一幅画圣真迹,便来信相求,望我能带着那幅临摹去见一见延维。正巧,那幅画我正带在身边,也不时会看,此次便可顺路将它带去。”

“他实也不必如此忧心……”

李群青听后,笑着摇了摇头,“当今圣人崇爱书画,对画圣的后人自然也会格外敬重,既说是借了,自然就会有还。”

他面含笑意摸着美髯:“不过,你如今没有差事在身,多外出游历、与友人谈天说地也是好事。”

接着,不待小郎君说出口,他这名做老师的便已为他考虑了周全:“你的至交汪苍水与我性情相投,我还想向他请教些奇巧技艺,便让他在我身边休养,随我一道北上,前去东都见了圣人再做打算。”

说罢,李国老笑着受了少年的拜别礼,目送他离开。

这样也好。

看着学生挺着仍旧笔直的清瘦脊梁于院门消失,李群青笑容淡去,轻叹一声。

与其留在金川县里触景生情,不如尽早离开,能淡忘一分,便能少受不知多少剖肝泣血之痛。

前日,他看到了,少年从蟹塘的庄子走出后不久,在瓢泼的雨中越走越慢,最终,双脚便如陷入泥泞中般再也走不动了。

那时,他赶路的马车陷进了暴雨中的泥里,他披上蓑衣,正同车夫合力推着车向前。

而陆云门就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青箬笠帽被乱风掀飞、腾云远去不知踪迹,少年却仿佛无知也无觉,任冲打在发上的雨水珠串似的往下滴着,滑过他如帘的眼睫,滑过他湿透到已经无法再浸进水了的外裳,最后滚落坠地,汇进没过小腿的奔流雨里。

腰背仍直挺挺盛过青竹,洁白的脖颈却低垂了下去,少年在湍急的雨柱中伸出手,死死握住手腕上白玉雕琢的栀子花串,悲戚浓重,就像一只在凄风苦雨中无声悲鸣的舞镜孤鸾。

——

而此时的东都,倒是也下了一整夜的西风斜雨。

但天一亮起,便是虹销雨霁,云净风轻。

阿柿鬓边插着五色通草苏朵子,额贴朱钿、上绘彩花,披着件晔晔如晴日飞虹的云锦裘,繁花潋滟地走近了宫中的莲池。

刚路过一片清圆荷叶,她就看到了跪在地上的吴红藤。

青年仅穿着身黑色薄袍,双膝跪在冰凉的玉石地上。

昨夜的雨水还未干透,弯垂荷叶滴落的露水又重,寒与累让他本就阴柔苍白的脸更显虚弱,整个人愈发瘦削修长、摇摇欲跌。

小郡主望了望他的样子,朱唇抿起,侧首问向身后替她捧着宝匣的女官:“表哥在这跪了多久?”

女官答:“圣上寅时起兴、来莲池赏雨后红蕖,那时,红藤君便在这里了。”

“这样的天,跪了这么久……”

小娘子柔婉的眉眼中流出不忍。

她走到青年面前,屈膝蹲了下去。

吴红藤抬眸,看清来人,那对色泽黯淡的凤目一瞬间染上了光。

他毫无血色的薄唇微动,却没有发出声响。

阿柿也不做声,只是默默脱下肩上的云锦裘,披到了吴红藤的身上。

里面穿着的浅黄衫子郁金裙,散发出淡淡的郁金草的清芳。

做完这些,阿柿犹豫了下,还是没有同他说话,转身走向了建于莲池之上的九曲回廊。

回廊两侧,丹漆鲜艳欲流。

小娘子登廊不久,一条小鱼就不知怎的蹦上了回廊边一张卷曲如盆的荷叶,奋力翻腾着,却下不去。

小娘子的面上又露出不忍了。

她不顾自己的袖摆衣裙可能会被弄湿,小心地俯身靠近,伸出双手,轻轻拘起小鱼,把它放回了水里。

小鱼金红的锦尾一沾水,就灵活地欢腾跃起。但它却并不急着游走,而是摆着尾巴凑到阿柿身前,跟了她游了一路,直到将她送到了莲池亭中的那位圣人面前,才荡着涟漪离开,叫那名新晋上来的引路女官看得满心钦敬之忱,更加相信万物有灵、可以辨贤识明。

阿柿从她手中接过宝匣,淳良和善地向她轻声道谢,随后独自静静侯在莲池亭外,带着恭敬与忠顺,看着亭中的圣人。

宫中的这位圣人,虽早已不再年轻,但却仍鹤发白肤,面上平滑光洁,眼中光明洞彻。

因世间权柄在握,万千贤能尽为己用,那身睥睨天下的英豪意气和勃发的自信令她本就美艳的面容盛辉熠熠,说是三旬年纪都不为奇。

此时,她已笔底春风、画完了一幅水墨莲花,正挥笔为墨莲题诗。

女皇极擅草书,字字惊蛇入草,但写到尾联的最末两字,她却停下了笔,斟酌许久,将字变体,如写花押般在字中融入了莲形,落纸云烟,匠心独具。

随后,她才彻底将笔搁下,抬起她那双如炬明眸。

这一刻,玉软花柔的小娘子才缓缓拜下,声若莺啭:“皇祖母。”

其实,论理,阿柿该唤圣上外祖母,但小郡主牙牙学语时对着女皇第一声喊出的,就是句软软糯糯、不甚清晰的“皇祖母”。

而女皇则满心欢喜、笑着应了。

自那时起,便无人敢因这个挑小郡主的毛病,这句“皇祖母”便一直地被叫了下去。

是以,当二皇子的嫡女、正经八百应当喊圣人为皇祖母的刘檎丹还只能做个县主、而扶光这个外姓的女孩儿却被封为郡主时,反倒无人诧异,只觉得水到渠成、理应如此。

——

百梅公主府中,刘百梅推开了一扇屋门,让在里面关了十余日的孙媳终于见了光。

因新妇那天对扶光郡主的轻率言语,刘百梅在将那柄瑟瑟赤金钗簪进她的发髻后,便下令禁了她的足,让她呆在屋内静心自省,不准出来见人。

这些日子,因为惶恐,新妇根本无心装扮,素着的脸透着蜡黄气,髻上的钗子歪斜着,勾出不少凌乱毛发,嘴角已然起了好几个燎泡。

此刻见到祖母,她立即跪拜到了她的脚前。

百梅公主俯视着孙媳:“你可知错了?”

“孙媳知错。”

新妇用着她哑了的嗓子,伏低做小,卑微可怜。

百梅公主似觉得这教训足够了,便一副不得已而为之的模样,面露疼惜地将她拉了起来。

“我也是怕日后孤犊触乳,才对你严加管教,你可不要辜负我的苦心。“

见孙媳连连点头,她满意地笑了笑,继续对她教导:“扶光郡主啊,你只看她对着你和柔温顺、清闲贞静,便觉得她可亲可近,全然忘了我的叮嘱。”

她盯着她:“你可知她此前接连数日在别院闭门不出,是为了什么?”

手被祖母握着,新妇大气也不敢喘,说话慎之又慎,字字都在斟酌,“孙媳听闻,她在为大梁重修班昭《女诫》,此前正是修书最忙时,故而一刻也不敢离……”

“重修《女诫》?如今的圣上便是女子,谁还会遵什么班昭《女诫》!修书,不过是遵旧例、防着那些酸儒再吵起来,由谁来做不一样,何必非要用那位金枝玉叶。”

说到这,她放低了声。

“那位小贵人,打着修书的幌子,忙碌无法见人,是藏居别院在为圣人查账!这事儿私密,我也是靠着常在女皇面前行走,花了多番心思才稍稍听到了点风声。但她到底查的什么账,为了什么查,直到如今我也不得而知。”

百梅公主说着,因丛生的妒忌而将新妇的手攥得发青:“她才多大的年纪,连婚都还未成,女皇就能将此等秘事交给她,除了信她这个人,更是信她的本事,便是有人在旁辅佐,她自己也必定极通算经缀术!可她平日将这本事藏得那样好,半点锋芒也不露,足见城府比我们想的都还要深!”

她咬了后牙,已有些松垂的嘴角微微地抿起,便现出了有如干瘪枯菇般的细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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