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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春彦躲在车里抽烟,发现自己想不起第一次结婚时的心情。他和汤雯的婚礼办的很简单,朴素潦草又快乐。在汤雯家乡的酒店,只开了三桌,请的都是熟人,很随意地送礼和回礼。他那时候的伴郎是关昕,格外紧张,想喝水又不敢喝水。汤雯的父亲上台说话,也很简短,只是道:“希望他们以后幸福,我女儿能一直开开心心。”紧接着就是,“大家吃好喝好,今天的菜反正也不能打包。”

汤雯的婚纱下摆很长,特意选了亲戚里的一个女孩来托着。她悄悄对他道:“那个小孩真好玩,我以后也要生个这样的女儿,我每天打扮她。”她的人生有过许多的愿望,但这一个倒是真正实现了。

那时候的他幸福吗?或者只是因为年轻而格外自由?他透过车窗往外看,停车场里陆续有车进来,多半是来参加他婚礼的客人。如果今天不是他结婚,旁观这样的场面准是要发笑。这么热闹是给谁看?

他其实也记不起认识杜秋前的生活。较清晰的记忆是五天前,他的婚前协议有二十八页,律师给他一页页点过去,“这里也要签字的,叶先生。”

因爱情而软弱,这是他总不愿承认的一个缺点。太容易联想到母亲。她弥留之际,神智不清醒,眼睛已经浑浊,却还是紧紧盯着他,像是隔着浓雾,在他身上寻觅一道梦的剪影。为什么这么多年还不能放下?为什么还要念念不忘?

他想汤雯到最后是恨他的,这样也好,总好过他们在爱里互相亏欠。

在反光镜里照了照脸,他确实不适合白色,眼底青青透出丝郁色,脸又太严肃。看着全然陌生。他对着镜子里的脸笑了一下,有些赌气想着,干脆就这么跑了吧。婚礼已经闹成这样子,左右都不像是好兆头。

车流不息,客人们纷至而来。上了年纪的太太们,彼此寒暄,小声说笑, 穿不带根的皮鞋,又嫌空调太冷,丝巾披在肩上,拿胸针别起。首饰都是挑好的,暗暗攀比着,眼神一下一下偷着扫。见到不如自己的,倒要笑着说:“诶呀,你这个戒指漂亮的。”

更年轻些的小姐们,并不对婚姻有许多幻想,又乐意有个场合能展示新衣服,拿眼神四下搜索,找看得顺眼的生面孔。不少都喷了香水,彼此身上的香气冲突着,最后全混成花露水的味道。

男人穿索然无味的西装,三五结伴闲聊,收与发名片,与主人家没那么亲近的,则忍不住猜测这场婚礼的花销。一个秃了头的中年男人,正站在悬挂起的紫粉双色丝带下面,带子的末梢刚好扫在他头皮上。他也浑然不觉,很专注地打着电话,眉头紧锁。

圆形的大厅, 狄梦云靠在二楼的栏杆上,冷眼看着下面。她穿着一件天蓝色的裙子,露着胳膊,面上挂着一丝置身事外的微笑。不知内情的人,只当她是杜家的一个亲戚,几个较自信的男人,有意举杯朝她致意。她打了个哈欠,并不理睬。

楼下乱着,楼上也乱。新郎一失踪,杜秋是彻底慌了。正好化妆师过来,她不便离开,又不完全信得过夏文卿,就托了几个酒店工作人员去调监控,正在交涉中。

其实要找总是能找到了,这么几分钟里,也不至于躲到天涯海角。就是找回来的新郎,像是婚礼蛋糕上的小人掉下来一个,再放回去,难免破坏平整的奶油面。

没想到杜秋也会有这样焦头烂额的时候。狄梦云正想着,一个男人朝她走近,问道:“请问杜秋在里面吗?”

看打扮就知道是新郎。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叶春彦,并没有多特别的感觉。因为已经从许多人口中听说过他的英俊了,当真见了也没有太惊奇。不过是个男人罢了。

“秋小姐在化妆,她刚才找你没找到,很紧张,你快去看看吧。”

他在化妆间门口走了两步,又折回来,“我等一会儿再进去吧,等她化完妆。”他这解释是有些多余的,又问道: “你在看什么?”

“在看底下那些人,开好车,穿好衣服,自以为是社会精英,可是去掉所有人脉,扒了这层皮看看,他们又比我们强在哪里?”

他点点头,道:“确实如此。”

话出口,便觉得不妥。她立刻战战兢兢道:“对不起,我说了一些怪话。对不起,破坏你的好心情了。我这人就是这样的,容易自怨自艾的。”她低着头,眼睛往地上看。哒哒哒,走廊尽头又跑来一双皮鞋。

夏文卿气喘吁吁道:“叶先生,你跑去哪里啊?真是吓死我了,差点还以你逃婚了。”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我只是出去透透风。”他笑着竖起一根手指,隔空一戳夏文卿,道: “还有啊,你不该叫我叶先生,要叫姐夫了。别忘了。”他推门进去找杜秋。门带上,夏文卿的脸色说沉就沉。

狄梦云凑近他,道:“如意算盘打坏了?”

夏文卿道:“那可不一定。你等着看以后吧。好的时候可以假装没事发生,但以后吵架了,肯定是会想起今天的。”

叶春彦进来时,杜秋已经化好妆了。新娘妆为了上镜,照例是偏浓艳的,落在她脸上也不违和,只是斜飞的眼线让她看着清冷,连带着让婚纱都白得肃穆庄严。

“你刚才去哪里了?”她的两根手指搭着发根处,不敢太用力,怕蹭到粉底。语气轻飘飘的,像是累了。

“出去走了走,房间里待着有点闷。”

“你要先和我说一声,我刚才都吓到了,差点穿着婚纱去找你。”

他找了把椅子坐下,淡淡道:“婚礼前,新郎新娘见面好像不太吉利。”

“我不信这套,吉利不吉利,由我说了算。”

过了一会儿,他们又把汤君找来。今天她是最快乐的一只喜鹊,四处飞着找新鲜事。她是第一次涂口红,盘头发,还戴着一个小花环,兴高采烈地在镜子前转圈。叶春彦抬手帮她把花环推正,笑道:“你今天开心吗?”

“开心啊。你们不开心吗?”她随身带着个小书包,打开看,里面抓了一大把巧克力。都是给客人预备的,但送了礼的人都是留着肚皮要吃一顿好饭的,都便宜了小孩子。

杜秋道:“你开心就很好,我们也开心。”

“我是不是以后要叫你妈妈了?”

“不用,我从来没想过要代替你妈妈。你要事愿意,还是可以叫我姐姐。”

“那不要,你和爸爸结婚了。我叫他爸爸,他就比你大了。”汤君揉搓着裙子上一层纱,一本正经帮他们想着对策,“这样好了,我可以不叫他爸爸,以后就叫他名字。”

叶春彦轻轻诶了一声,嘀咕道:“怎么这样子啊,每次都是我吃亏啊。”

但他并不像是多反对的样子,一样含着笑,他又顺手帮女儿扶了扶花环,脸却朝着杜秋,完全像是在对着她笑。杜秋也回以微笑。

沉默了片刻,他忽然道:“有时候人会单纯因为喜欢,把老虎当成小一点的猫看待。但爱本就是盲目的,对吗?”

客人们入座,灯暗下,请来的乐队开始奏婚礼进行曲,红毯的尽头新人踏着灯光走上来。撇去前因后果,至少那一刻也是带着戏剧化的严肃。

杜秋那帽式的头纱,并不遮挡住眼前,只是在身后留下婉约的薄纱。一切都是展露无疑的,地上闪烁的碎纸屑,百合花瓣上新洒着的水珠,台上黑黝黝的宾客席。她虽然看不见他们的脸,一样能感觉到注视的重量。她像是初登台的话剧女演员,上了场就要把戏演到底,大幕拉开, 有少许的不安,茫然以及压倒性的期盼。

当司仪说新郎可以吻新娘时,她才看向叶春彦。他眼睛里的红是一飞飞到眼角的,眼珠上蒙着一层湿润的光,一滴泪正缀在睫毛根。当他吻她时,并没有闭眼,那一滴泪便迎着她的目光落下,顺着他的面颊,滑出一道亮痕。

他们离台下太远,灯又不够亮,她知道这一瞬只有自己看见,下面已经响起了掌声,身后的乐声也到了高潮。

然后就是杜守拙上台来致辞,他好像为这一刻准备了许多年,准备太久了,临到上场才更露怯。

“各位,各位。”他因为紧张,把开头重复了两次,“欢迎大家今天参加小女的婚礼。他们是出于爱情的结合,也得到了两个家庭的祝福。我相信这个小家庭未来的道路一定是光明灿烂的。”之后他又说一些回顾往昔的话,最后很殷切地期望他们能早日添几个热闹的孩子。台下的客人们都笑,也适时鼓起掌来。

饮食男女,因为今天没有闹洞房的环节,文明到无趣,许多客人对新人都不熟,所以吃就成了重头戏。冷菜早就上齐了,较有经验的客人并不急着动筷,只等着后面的大菜。等吃到开水白菜时,不少人脸上都少了饥饿的紧绷,开始懒洋洋挑剔饭菜好坏,点评新娘的打扮和新郎的长相。

杜守拙带了一瓶三十年的五粮液,正是杜秋出生那年。但只有前几桌有份。除了朱明思外,和杜家有关系的亲戚都收到了邀请,一个旁支的老人推了推眼镜,道:“我是看着她长大的,没想到已经到了出嫁的年纪,真是是一眨眼啊。”话虽如此,他还是被分在较远的一桌。

于是额外还准备了几样点心:写着新人名字缩写的杏仁饼干,面上像镜子一样的巧克力蛋糕,最后是切开的三层婚礼蛋糕。

酒足饭饱,女宾的妆容上泛着油光,男客则面颊涨红。各桌的话题也渐渐往肆无忌惮处展开:关于国际政局,关于世界经济,关于某个明星的艳闻,还有新郎新娘相识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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