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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真的很奇怪。林怀孝想着,有些事明明不想做,但是身体已经自觉动起来。习惯使然,一种生活的惯性。

他靠在床上,背后垫着两个枕头,半坐起身写感谢信。他这次一住院,许多人都借此来送礼。能回礼的自然要回礼,不能回礼的就要写些漂亮话,配上小礼物送过去。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他边写边嘲笑自己,都到了这时候,还有什么可顾及的。他恨不得把所有人叫来,借病撒泼把他们都痛骂一顿。可也不过是胡乱一想,他已经为了这虚假体面献出了一生,倒也不差这最后岁月,依旧在卡片上写着:“多谢挂念,我已出院,一切都好,日后有空小聚。”

老林送他的那幅画已经裱起来挂在墙上,用的是从比利时淘来的一个鎏金画框。来看的人都以为画的价钱更好,问他是谁的手笔。他也故意卖关子,“这是无价之宝,不告诉你们。”

写完卡片,他穿上外套起身,让做家政的阿姨帮忙叫出租车。他刚出院,还没办法走长路,但不想拄拐甚至坐轮椅。好像一示弱,就真的只是个病人了。

他提了礼物去叶春彦的店里,特意买了要送给那个画家。也不知道老人喜欢什么,但既然有个孙女,送孩子的东西总是不错。买了乐高和任天堂的游戏机,还有一个巴卡拉水晶Baccarat 法国水晶品牌做的镇纸。

林怀孝到店里的时候,老人换个位置作画。但人很好找,因为他衣服穿得不伦不类。白衬衫加羊毛背心,两臂戴着碎花袖套,怕袖口蹭到炭笔弄脏。老人也记得林怀孝,冲他点了点头,“老板说你住院了 ,身体好点了吗?”

林怀孝点头,“已经没事了。谢谢你的画。这就当我的回礼。”他把袋子搁在桌上。

老人摇头,莫名其妙看他,“就是一幅画,你喜欢就可以了,送这么多东西,意思就变了。不要不要。”

“我带都带来了,也不全是给你的,给你孙女的。你挑一个送给她吧。”老人在袋子里翻找了一阵,拿出水晶镇纸来说可以给小孩玩。他大概以为是便宜货,林怀孝也没点破。

老人自顾自画了一会儿,这次画的是前桌的一个女客人,黑鞋白袜子百褶裙,正偷偷拿手机拍叶春彦。“那谢谢你了,你要是没事情做,一会儿去我家吃点心好了。”

老人家里就住在附近,两条街过去的一个小区。他背着画架起身,和林怀孝边走边聊,想来也是没人能诉苦,就说了自己一连串的身世。他爸是做古董的,文革时也被斗过。还有一个哥哥当知青就留在了青海,在画院里最开始没编制,临到退休才给他入编,但退休金就比别人少一截。

林怀孝问他,“为什么现在还在画画?”

老人道:“开心啊,整天做不开心的事,那时间就来不及了。你现在大概还没感觉,以后懂了。 我一直想画一幅大作品,留下点东西。现在就是积累点素材。”鞋带散了,老人蹲下来系鞋带,手在地上撑了一把,没能起身,人就栽倒在地了。

林怀孝愣了一下,没有动。之前都是他突然昏厥,周围人来不及反应,现在换了他旁观,只觉得像是从一个俯视的角度看自己。回过神来,他立刻打电话叫救护车。他们也没走远,又去招呼叶春彦出来帮忙。

“估计是突然起身,心脏病发作了。”叶春彦蹲下身探他呼吸,然后立刻跪下来做心肺复苏。林怀孝默默看着,又是一重错觉,好像躺在地上的是他自己。救护车过来,他们跟着病人一起上车。到了医院,老人的女儿过来,是房产中介,胸前的工作牌还来不及取下。她和他们分别握手,谢过他们的见义勇为。

半小时后,医生出来,宣告抢救无效死亡,死因是心脏病突发。老人女儿没哭,只是木着脸去办手续。林怀孝倒有些站不稳,叶春彦扶他到一边坐下。他摇头,苦笑道:“我觉得这简直是我死的预演。”

叶春彦没说话,只是皱着眉看他。林怀孝不要他陪,劝他先回店里,为了证明自己没事,故意小跑着下楼。叶春彦没追上来,他则跑两步,歇一歇,停下来时,自己也不知道在哪里。

他索性沿着种满高大梧桐的长街散步,毫无目的,只是一往向前去。春天到了,暖阳普照,生机盎然,梧桐树长出嫩绿的新叶。但这样的春天总是短得离奇,现在是三月,尽归属于希望的时节,万物复苏,死的气息远离。不该再这样的天气死去,辜负太美好的春天。

他忘记打围巾了,风从领口钻进去,倒不觉得太冷,反而起了一层虚汗。人在这个世界上真正追求的幸福到底是什么?他迷迷糊糊地想着。

财富、地位、真心的爱,甚至是青春体面的皮囊,这些他曾是得到过的,在拥有的瞬间并没有丝毫快意,失去时心中的遗憾却长久。

因为他从没有为自己享受过这些,只是做筹码,在未来的命运天平上加码。可他已经没有未来了,也没有充盈的过去。

那还有什么来抵挡死亡呢?用金钱建筑的堡垒?用生育来作为延续的纽带?用责任铸造的不灭金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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