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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福门外,待漏院中,数位官员正坐在桌案前,等着仆役将粥品呈上来。①

今日是百官朝参的日子,所有官员无论品级高低都得早早赶到建福门外,等待上朝。来得早些的官员,可先入待漏院中稍作休憩,用些简单粥品。

原本待漏院只是一处遮风挡雪的地方,并不会提供什么吃食。

会有如此变化,皆因先前有一位官员当众饿晕在大殿之上,一下惊动了先帝。

此人刚当上京官不久,根本没银钱在长安置业,勉强在离宫门较远的坊里租了个民宅。每逢朝参日,他寅正起身,待到坊门一开,就火急火燎地往建福门赶,踩着最后的鼓声排队入宫。

这官员一路疲于奔波,哪里来得及买个胡饼垫腹?再到朝殿之上直愣愣站半天,便是铁打的身子也遭不住,这才闹出了个殿前失仪的笑话。

知晓其中内情后,先帝未曾治这位官员失仪之罪,而是下令将早朝的时辰往后推延两刻,又着令光禄寺的官员筹备粥品,送至待漏院中,欲让百官上朝前先垫一垫腹。

至此,文武百官才能在待漏院用上吃食。

久而久之,哪怕是一些住得近些的官员,也会提早来到待漏院中,一边用些温热粥点,一边与同僚谈些公事。

此时,外头天还黑着,屋内各处点上烛火灯台,诸位官员或是在享用热乎粥品,或是在闲谈。

叶怀信亦坐在其中,正与他的学生以及交好的官员说着事。

“孟冬之月,各州道的乡贡举人陆续都进京了?”

有官员恭声回道:“是,或是随各州道官员入住行馆,或是去了各家旅舍,都安置妥当了。”

叶怀信颔首,先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乳粥,咽下之后,复又开口:“不日便是朝见、谒先师,着人看顾着点这些士子,莫要让他们闹出什么乱子。”

那官员点头,应了一声“喏”。

叶怀信久居高位,身上自然而然散发出迫人的气势,淡声道:“用粥品吧。”

此言一出,其余人纷纷随之而动。

屋门处,陆陆续续进来了一些官员。其中四五位官员进屋后,有的去找自己交好的同僚,有的随意寻了一处桌案坐下,各有不同,但等他们坐下后,却不约而同地拒了仆役端上来的粥品,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形状、大小都相似的油纸包。

其实自备吃食也算不得什么稀奇景,毕竟待漏院供应的粥品种类虽然不少,但喝久了谁都会腻。更不必提那食单子上的粥品几乎都是甜口,譬如乳粥、栗子粥、糖粥等等,即便是本朝人再怎么嗜甜,也经不住日日喝。

因此,官员们有时也会自己带些吃食,比如胡饼、蒸饼之类,周遭人对此早就习以为常。

可今日却有些不一样。

喝粥的官员们闻着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咸香味、辣香味,顿时有些坐不住了,用余光去瞄那些抓着油纸包的同僚。

只见一位方脸官员迫不及待地打开油纸包,隔着剩下油纸抓着那吃食,举起往嘴边送。

他一口咬下后,双手无意识地偏了一下,让周边人能清楚看清里头五花八门的小料。细长土豆丝、薄肉片、金黄色的捻头……隐约还能瞧见内里涂着的酱料。

方脸官员大口用着吃食,越吃越起劲,越吃越香。

而周遭喝粥的官员们却是越看越饿,兴致缺缺地扫了一眼面前的粥品,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忍不住继续偷看同僚吃煎饼。

有人眼尖,扫见那纸包外侧印着的“百味食肆”字样,总觉得在哪里听过,不由拧眉沉思……

有人坦然一些,十分自然地凑上前:“薛副端,不知你手上的吃食是从何而来?”②

啃着煎饼的薛父一愣,倒也爽快地说道:“就是那个承包了国子监食堂的百味食肆,他们家做的吃食。”

“我家三郎在国子监内读书,小雪日和昨日旬假回家后,对这食肆所卖的吃食赞不绝口。不怕同僚笑话,某听他细细说了这杂粮煎饼的滋味后啊,当真是馋虫都被勾出来了!恰好宅子挨着务本坊,便给了我家三郎银钱,让他买一份送出来。”

薛父举起手中油纸包,笑道:“如今一尝,方知我儿所言非虚,确实是难得一遇的美味佳肴。”

原本一些官员瞧见这吃食后,还有些蠢蠢欲动,欲要问个食肆名字,自个儿也去买一份。

可听见“承包”二字后,他们面上神色纷纷一僵,各自收回视线,专心盯着自个儿跟前的粥碗。

前些日子,百官争辩“承包和捉钱孰优孰劣”的激烈场面尚且历历在目。

这些面色异常的官员或多或少都支持过捉钱,于他们而言,这百味食肆所卖的吃食最是碰不得。一旦买了、吃了,便是他们在打自个儿的脸,故而对家中子弟三令五申过,不许一众少年郎君在他们跟前提起百味食肆。

眼下,这些官员兴致缺缺地喝着甜粥,听着旁的同僚议论起食肆其他吃食,只觉得心中莫名煎熬。

稍远处的叶怀信等人不免也听到这些动静,刨去喜怒不辨的叶怀信不谈,其余人脸上多少带了些不自然,不露痕迹地交换着眼神。

就在这时,身着浅绯色官袍的谢青章迈入屋内。他瞧上去仍是那副清俊模样,眉眼中藏着淡淡冷意,与这冬日极为相配。

而这位好似不食人烟火的谪仙,随意寻了一张桌案坐下后,竟然也从怀里掏出了一只外侧印有“百味食肆”字样的油纸包。

周围官员先是一愣,接着回过神来。

也对,毕竟百味食肆就是这位昭宁长公主独子出银钱开的,人家吃自家食肆所做朝食,自然没什么好奇怪的。

然而等谢青章拆开油纸包后,周围官员不由微微睁大双眼,下意识环顾四周后,讶异地望向谢青章。

这位谢司业手里的吃食,怎么与其他人手中的鸡蛋煎饼、杂粮煎饼都不大一样?

这饼的外皮颜色要比杂粮煎饼更深,散着油香。内里瞧着也包了许多小料,深色的薄肉片、白白的豆皮、翠绿的菜叶……光是用看的,就能让人感到食欲大增。

见此,谢青章身边的官员们无一不咽了咽津液。

而谢青章仿佛完全没有留意到周围人垂涎的视线,淡定地举起手中的鸡蛋灌饼,稍稍低下头咬了一口。

经过素油煎制的面皮有些酥脆,与柔软的唇舌相遇时,会带来略微有些粗糙的口感。从顶端咬下一口,方才显露其中精妙之处。

那面皮竟然是分作两层,内里夹了蛋液的!

稍加咀嚼,既能品到小麦与素油混合的香味,又能尝到内里鸡蛋的柔软,而均匀刷上去的咸香酱汁,解去三分油腻,与其余小菜一并丰富了口感。

翠绿的生菜咬上一口,仿佛还有清甜的汁水溢出;里脊肉在炸制之前,经过充分的腌制,眼下吃着一点也不干柴,滑嫩极了;薄薄一层的豆皮,在齿间被不断咬开……一口下去,尝到各种滋味,再没有比这更令人满足的了!

谢青章进食仪态一向很好,慢条斯理地用着鸡蛋灌饼,仿佛是在吃着什么天下难寻的珍馐美馔,一看就吃得很香。

偏生就是这幅从容模样,惹得周遭官员愈发眼馋口馋,恨不得以身代之,去亲自尝一尝这吃食的美妙滋味。

这时,汤贺与王离结伴步入屋内,一眼就瞧见了人群之中的谢青章。

两人并肩往谢青章那儿走去,一路上还要和其余官员见礼。好不容易挤到了好友跟前,就望见谢青章正认认真真啃着鸡蛋灌饼,两人面上笑意俱是一顿。

王离从怀中掏出三个油纸包,递给汤贺一个,往谢青章面前丢了一个,随后抓着最后一份煎饼,抱怨道:“早知你自己买了百味食肆的吃食,我便不给你带了。你不晓得,为了说动隔壁温家六郎代为买吃食,我花出去不少银子呢!”

他的视线牢牢黏在吃了一半的鸡蛋灌饼上头:“这就是百味食肆新出的朝食?怎么没听温六郎提起过?”

此言一出,周围大部分官员立马竖起耳朵,等着谢青章的回答。

谢青章咽下口中食物,掀开眼皮子望向友人:“这是下月要上的新朝食,名唤鸡蛋灌饼。”

新朝食鸡蛋灌饼!

薛父等人立马将这名字牢牢记下,准备吩咐家中少年郎届时去买。其余支持捉钱的官员,心中越发煎熬。

一听这名,再细瞧那饼皮,汤贺与王离顿时明白其中妙处。

汤贺眼中一亮,轻笑道:“估摸是两张面皮里灌了鸡蛋?倒真是一种新奇的吃法。”

而王离心思转得快,笑呵呵地凑近:“修远,可否行个方便,以后也帮我和雁秋……”

“不。”谢青章果断拒绝。

王离面色一僵,偷偷摸摸捣了一下身侧的汤贺。

汤贺会意,轻咳一声,用只有三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修远,你们百味食肆的吃食着实有些贵,我这还得给珍娘存嫁妆呢!”

谢青章一顿,立马改了口:“以后朝参日,你只管来拿。”

一旁的王离当即睁大双眼,恼道:“我就不用给家中大郎筹备聘礼吗!”

谢青章充耳不闻,继续啃鸡蛋灌饼。而汤贺秉持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原则,安之若素地顶着好友失望的目光,坐下享用杂粮煎饼。

没一会儿,便到了进宫的时辰。

官员们漱过口,又含了口檀,方才三五成群地往望福门而去。

谢青章三人慢了一步,恰好与叶怀信等人撞上。

叶怀信扫了他一眼,不喜不怒道:“修远近日来很重口腹之欲。”

谢青章眉眼淡淡,叉手行礼:“人食五谷,修远亦不能免之。”

叶怀信微微眯眼,没有说话。

周围人面面相觑,并未贸然插手这一老一少的事。

这二人之间虽不曾行过拜师礼,但叶怀信也确实教过谢青章一些为人之道、为官之道,因而谢青章一向都对叶怀信执了半个弟子礼。

然,自从谢青章与沈道合力提出承包制后,他与叶怀信的关系于一夜之间出现了一条巨大裂缝,再不复往日亲近。

听着鼓声,叶怀信瞥了一眼谢青章手中的油纸,甩袖而去。其座下学生与旁的官员连忙跟上,没有多言。

汤贺与王离对视一眼,前者轻声道:“修远,你……”

谢青章站直身子,神色如常:“无妨,走吧,该入宫了。”

他已这般说了,汤贺二人识趣地咽下未尽之言,与之一并往建福门而去。

快到宫门前时,王离忽而无声笑了,悄悄扯了扯两位友人的胳膊,示意他们朝前面看。

只见前方不远处,吏部尚书田齐排在队伍里,前后都空出了两三个身位,几乎无人与他搭话。

那萧瑟的身影,配上冬日寒风,显得很是孤单。

王离压低了声音:“怎么瞧着,田尚书很不受周围官员待见呢?”

汤贺微微拧眉,也想不出其中究竟。

谢青章却忽而忆起小雪那日,他家阿娘与孟桑坐在一处,两人一边打着算盘算账目,一边随口闲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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