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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肃与其跟班,加起来不过七人。要比人数、比嗓门,自然吵不过许平这边二百余人,因而方才一直被各种质问砸得怒火冲天,却一直插不上话。

好容易有许平这一问,他总算能逮着机会开口,当即冷哼一声,欲要反驳。

不曾想,未等他说一个字,一道冷若冰霜的声音狠狠劈开两方人的对峙之势。

“敢问许监生,这位……”孟桑冷着脸,气势迫人,挺直腰板走出,扫了一眼田肃腰间木牌,“这位田监生所言,可否属实?”

许平原本聚起来的怒气,在听见孟桑这一问,陡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愧道:“孟师傅,是我等之过,不该将食堂牵扯……”

话音未落,就被孟桑冷声打断:“换言之,田监生所言属实。”

许平等一众人满面愧色,当即想开口致歉,就被孟桑挥手止住。

孟桑转身,直面田肃等七人,微微眯眼:“方才田监生可是说过,豚肉闻着香,但许监生他们不配?”

她的语调几乎没有起伏,平到不怒自威,然而任谁都能隐约窥见里头汹涌怒意,好似平静海平面下永不停歇的暗流。

平日里时常带着笑意的杏眼,冷得冻人、锐利如刀。当这样的视线停在某一人身上时,犹如千万斤重的巨石,压得对方喘过不气,连呼吸都不由自主放慢。

田肃出身显赫,平日里也算见多了穿红着紫的高官,胆量不低。眼下却仍然被孟桑的目光给钉在原地,无法动弹。

他咬牙,强行装出一副底气十足的“张扬”样子:“是我所言,难道说错了不曾?”

闻言,孟桑的唇边竟然微微勾起,而笑意却不达眼底,寒冷彻骨:“很好。”

“监生之间有了口舌,我们这些食堂里做活的庖厨、杂役怎敢掺和其中。”

“我等识相得很,不敢打扰,诸位自便!”

说罢,她环顾四周,眼神示意一众食堂里的杂役们跟上,随后转身就走,半点开口机会都不留给他人。

她明面上是食堂的二把手,顶上还有魏询镇着。然而明眼人谁都看得出,孟师傅才是现如今决定食堂大小事情的人。

有孟桑顶着,再加上连日来的心血被人拿去诋毁的愤怒、委屈,包括阿兰在内的食堂众人不曾有一丝一毫的犹豫,跟着孟桑撤回后厨。

小门处,听见外头动静的魏询、徐叔和陈厨子等人正挤在那儿看,亦是一脸的忿忿不平。

原本他们手艺不好,被讥讽成猪糠便也就认了!

可自打孟师傅来了,他们自认尽职尽责,无论朝食还是暮食,无一不上心,满心期待着能在国子监监生中洗刷原先的名声。

可谁能想到这一出?

这些心血都被旁人拿去当了筏子,成了他们口角之争中的棋子!

任你是个菩萨脾气,也忍不下这口气!

陈厨子等人瞧见孟桑快步走来,无声让开一条道。待人全进来后,陈厨子直接将小门重重合上,摆明食堂众人的立场。

他们是拿着工钱干活的良民,可不是什么任人宰割的奴仆。

左右今日暮食都做好了搁在外面,也算尽了他们的本分,你们这些监生就自便吧!

看着孟桑怒气冲冲地离开,许平等人根本不敢出言相拦。而那“砰”的关门声出来,更是让他们心中狠狠一颤。

薛恒气血上涌,满面通红,扭头盯着田肃等人,欲要开骂。而田肃他们自然不会束手罢休,僵着脖子,也要开口。

就在此时,一声震耳欲聋的童声,径直打乱双方阵脚。

“当真荒唐!”

两方人齐刷刷望去,就看见叶柏面无表情地从桌案后头站起来。

许平等人顿时有些懊恼,怎么忘了叶相公家这位小郎君还在!

至于田肃七人,脸色亦是一僵,气势灭去大半,面面相觑。

缘何叶柏正巧在此!

叶柏可不只一位任尚书左仆射的阿翁,他阿耶任刑部侍郎,亦是简在帝心。

叶家……那轻易惹不起啊!

被二百余人的视线盯着,叶柏仍然从容不迫地拎着他的书袋,走到正中央,很是淡然地分别看了两方人一眼。

叶柏先是盯着许平、薛恒一方,正声道:“方才薛监生所言,你们做此事有两个缘由。起初是担忧食堂人手不够,因太过喜爱而想要独占,是以无故污蔑诋毁。”

小郎君叉手,旋即放下:“敢问,若你们呕心沥血作出绝妙诗文,却被他人以喜爱之名,在外诋毁此诗文不知所云、下下之作,于是科举落第、名声尽毁,你们听见会是何等心绪?”

“你们做出如此行径,非是喜爱孟师傅的吃食,或是‘体谅’食堂人手不足,实乃自私自利之心作祟,为人不齿。”

“至于之后,沉溺于戏耍他人而带来的愉悦,享受着众人皆醉的快感,却不敢光明正大、有理有据地回击,跟田监生他们的恶劣行径相比,又有何区别?”

叶柏年岁不大,但口齿清晰、条理清楚,半高小人气势十足,一字一句说的许平等一众少年郎君哑口无言,满面羞愧。

一旁的田肃等人,听着叶柏叱责薛恒等人,心下渐渐安定,觉着“到底都是国子学的监生”,以为叶柏是在护着他们,神色越发有恃无恐和得意。

然而下一瞬,就见叶柏刷地转身,一双黑白分明的圆眼瞪过来,绷着小脸道:“至于你们,进了国子监不专心课业,不想着报圣人之恩泽,将家中长辈之期许抛之脑后,成天只知拉帮结派,惯会踩低捧高、欺软怕硬……”

“仗着出身显赫,便肆无忌惮地欺压其他监生,不仅是卑劣无耻,更是鼠目寸光!”

田肃被叶柏一个七岁小郎君叱责,这才感受到许平等人刚刚是何感受,羞恼之意翻涌而出。

他昂着脖子,挑出自己能辩驳的,振振有词:“我阿翁是吏部尚书,我本就无须参与科举,靠门荫即可入朝为官,入国子监也不过是打发时日,无须认真课业!”

叶柏难得沉下脸,冷笑一声:“果然是目光短浅。”

“我等高官子弟,更当努力勤勉、专心课业,日后才可报效朝廷、为百姓做事!”

叶柏挺直胸脯:“我辈之楷模,当是本监谢司业!皇室血脉、昭宁长公主独子,出身显赫,却不自傲。”

“当年谢司业年方十六,未走门荫之捷径,而是与众多学子一并科举。为防不公,更是主动提议糊名,凭真才实学一举考上进士!”

说完掷地有声一番话,叶柏严肃道:“而你们,出身不及谢司业,才学亦不如谢司业,成天只想着走捷径,借他人之势耀武扬威。”

“无知!胸无大志!见识短浅!”

田肃等人被他说得面红耳赤。

倘若叶柏仅是道出他个人见解,便也就罢了,偏生他抬出谢青章这个活生生的例子,一番话全然站得住脚,更是让人无法反驳。

小郎君老气横秋地哼了一声,也不再管诸人,拎着他的小书袋,往小门而去。

临到了小门跟前,叶柏轻轻拍了两下门:“我来寻孟师傅,烦请开门让我进去。”

小门后,陈厨子等人本就守在那儿,听着外头动静。一听是方才舌战群“雄”的叶监生来了,忙不迭开门,随后再度紧紧关上。

田肃面色极为难看,青白交加,咬着后槽牙,领着他身后的监生们走了。

而被留在食堂的许平等人,看着关得严严实实的小门,彼此面面相觑,长叹一声,潦草用完暮食,约着回去商量如何挽回。

小门后头,叶柏谢过为他开门的陈厨子,随后顶着众人钦佩的目光,从容不迫往小院走。

无人注意到,叶小郎君的耳后忽然有些红,眼底深处也漾出一抹不好意思和得色。

食堂众人从未见过孟桑发火,包括魏询、徐叔在内,谁都没有贸然去小院打扰,故而叶柏去到小院时,仅孟桑站在水井旁边。

叶柏见之大惊,失了装出来的稳重,急吼吼地跑过去,并大声喊:“孟女郎,勿要轻生!”

井边,孟桑下意识回过头,大腿被冲过来的叶柏死死抱住,颇有些茫然。

什么轻生?

她有什么好轻生的?

这一嗓子童音,同样穿到后厨里。一扇扇窗户被打开,徐叔等人扑到小窗边,满脸的惊慌失色,生怕孟桑真的想不开。

“桑娘,为了这些监生轻生不值当!”

“师父,您想开些啊!”

“孟师傅!”

孟桑无奈叹气,哭笑不得道:“又不是什么大事,为他们轻生作甚?还不如做些美味吃食,岂不快哉?”

在她的温声安抚中,众人总算安下心,又将窗户都关上,留给一大一小单独相处。

一旁的叶柏已经意识到自己想岔了,脸颊晕出两坨红意,跟猴子屁股似的,整个人都尴尬到想挖个洞钻进去。

孟桑瞧出他的局促,先打水让叶柏洁面净手,然后才领着人去后院大方桌坐下。

此时,叶柏已经冷静下来了,小脸蛋却还红着,支支吾吾道:“孟女郎,对不住,是我太心急了……”

孟桑莞尔一笑:“这有什么,还得多谢小郎君的关心呢。”

她的语调很是轻快,仿佛已经将方才的糟心事悉数抛之脑后,跟须臾前怒气冲冲的样子全然不一样。

见状,叶柏坦然问出心中困惑:“眼下女郎瞧着毫无恼怒之意,难道已经消气了?”

孟桑点头又摇头,耐心道:“这气哪能一会儿就消了?不过我向来觉着干生闷气无甚大用,不若想想别的,又或者做些美味吃食。”

叶柏的小眉毛扭到一起,有些不解:“想想别的?”

孟桑又点头,将想要监生自发归还碗碟的事说了,笑道:“你瞧,原本我正遇到这一桩难题,不知怎么办呢,如今不就有人递梯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