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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桑露出得体微笑:“囊中羞涩,还是租吧。”

一锤定音,孟桑二人随牙人回去,又等来卢司业家中管事。双方三言两语谈定各项事宜,爽快签下契书,又送去办了公契。

孟桑一口气交足一年房钱,一手摸着实实在在的铜钥匙,另一手拎着装满她剩余银两的大布袋,乐滋滋地眯起眼,活像终于吃到烧鸡的小狐狸。

甭提穷不穷,在这偌大长安城,她好歹也算是有固定居所的人!

至于置业买房……一步一步来嘛。

咱买不起皇城脚边务本坊的宅子,那去房价低些的南边里坊买呗。毕竟这种工作在一线市区却住在郊区的打工人生活,上辈子身为社畜的她早就习以为常啦。

风风火火租完房,又购置了一些必要物什,孟桑妥帖放好剩余银钱,锁上家门,便与徐叔回了国子监食堂。

此时,鸭子已经刷了第二次皮水,只待晾够时辰后灌进料水或新鲜果子,被送进公厅炉开烤。

烤鸭这道吃食,做法很多,但主要分两种口味——北京烤鸭和南京烤鸭。两种各有各的滋味,真正的好吃之人根本不挑,哪种都爱。④

南京烤鸭,妙就妙在最后浇上的卤水,堪称点睛之笔。煮出来的高汤加上调配好的香料,糖和酱汁也必不可少,然后盖上锅盖慢慢焖煮。直至香料、辅料与高汤各自的风味纠缠到一处,转化为浓厚卤香,这一碗咸甜口的卤水便做好了。

而北京烤鸭又有自己独特的吃法,现下尚缺胡瓜丝、葱白丝和饼皮。前两者只是切细条,交给纪厨子三人或者帮工去做即可,无须孟桑亲自动手;后者却得由她亲手和面,再擀出一张张圆圆的面皮,每张之间涂上油后摞在一处,上锅蒸熟。

幸好五个徒弟里,文厨子原先就学过一些白案功夫。孟桑耐心地教了做法,又手把手带着他做了一遍面皮,几乎就能安心放手,将做饼皮的活交出去,自去熬甜面酱。

忙活半天,就到了各只鸭子入公厅炉的时辰。那场面,说是万众瞩目也不为过了。

公厅炉,实则也就是后世的大烤炉,一回能烤制大量点心糕点或者其他吃食。各府衙的公厨大多是设两只,而国子监食堂原先要供应上千监生的吃食,足足设了四只公厅炉,便于做事。

眼下,也方便了孟桑同时烤制两种不同风味的烤鸭。

烤之一事,着实没什么可说道的。

取来一只只风干后的肥鸭,或是灌料水,或是填些时新果子,接着送入炉子里烤制即可。做南京烤鸭的那一炉得费些心神,中途要开炉将之取出,从鸭尾排出料水,随后再送回炉中烤上两刻,即可出炉开吃。

公厅炉中散出猩红火光,一跳一跳地,很是活跃。四炉齐用,更是让整个后厨闷热不堪,仿佛人也身处烤炉之中,额头泌出细汗。

随着日头后移,烤鸭的香味越发浓厚,甚至能听见鸭油滴落到烧到火红的炭中,激起的一声声响。

孟桑站在离公厅炉不远的一处灶台前,熬制明日做月饼会用到的糖浆,时不时就得分神去看一眼火候。

闻着满屋子的烤鸭香,孟桑随口问徒弟们:“你们昨日跟监生们说了,今日暮食是烤鸭吧?”

“说了说了,”柱子笑嘻嘻地切着胡瓜丝,言语神情夸张极了,“监生们听见的时候,那眼睛都在放光,跟饿了好多日似的。”

孟桑笑了:“那咱们赶紧准备好,待会儿监生们快来了。”

只是不知北京烤鸭和南京烤鸭,哪种更得监生偏爱呢?

真是个无解的难题啊!

四门学讲堂。

钱博士前脚刚出讲堂,原本乖巧淡定的监生们后脚就躁动了,一个个飞快收拾桌案上的文卷笔墨,头也不回地往外奔去。

其中,以许平和薛恒的动作最为迅速。

他们二人出了讲堂,快步往食堂而去。在听见后头越来越靠近的脚步声后,许平二人对视一眼,无须说什么废话,默契地加快了步伐。

听说今日烤鸭是孟师傅把关,可不得抢个头盘!

就这样一人追一人,一堆人赶着另一堆人,纷纷越走越快。

如若不是忧心被主簿抓住,斥责行为不端、不合监规,只怕这群人能直接夹着文卷笔墨,不管不顾地撒腿开跑!

国子学讲堂与太学讲堂挨在一处,是六学讲堂之中,离廨房与食堂最近的。

田肃等人刚慢慢悠悠出了讲堂,正商议待会儿去东市哪家大酒楼用暮食时,就瞧见四门学、律学等四门监生,飞快掠过他们跟前。

这些人一拨一拨地连成长线,人人憋着气绷着脸,头也不回地往食堂而去,眼中再望不见其他。

感受着面前一阵又一阵带起的风,田肃等国子监生面面相觑。

良久,才有人狐疑道:“不是说食堂的吃食难以下咽么?缘何他们看上去,皆是急不可耐的模样,跟恶狼忽然瞧见猎物一般。”

此言打破平静,诸人议论纷纷,其中已经有数位监生在犹豫,是否食堂的吃食当真变美味了。

领头的田肃嗤笑一声:“什么急不可耐,脸绷成那样,分明是痛苦不堪。一看就晓得他们是想早些过去受完罪,反正拖到最后还得去食堂。”

田肃乃是吏部尚书的亲孙子,家世显赫,因此才拢起这么一波跟班。

如今他对此事已定论,其他人无论心中如何猜测,面上只有附和的份。

诸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嘲讽一番,结伴往监外走。

另一厢,许平与薛恒本想直奔食堂,无奈瞧见前面回廨房的钱博士,只好随之放慢步伐。

他们慢了之后,身后那些如狼似虎的监生们虽然不断逼近,但最终也不得不跟着慢下来,唯恐惹到那位以严厉而出名的铁面钱博士。

薛恒二人落后钱博士五六步,一路盯着钱博士的背影。

忽而,许平皱眉,低声问:“安远兄,你觉不觉得钱博士的步子并不慢?”

闻言,薛恒定睛一瞧,不免也犹豫了起来,吞吞吐吐道:“瞧着……似是要比往常快些?”

何止是快一些啊,钱博士一路往廨房而去的模样,堪称健步如飞,全然瞧不出是一位五旬老翁。

许平猜不出其中缘由,索性抛开,摇头笑了一声:“钱博士最不重口腹之欲,总不能是跟咱们一般,急着去用暮食罢?想来是有什么急事。”

薛恒听了,狠狠点头,深以为然。

此时,廨房就在不远处,钱博士头也不回地往院门而去。

一等到双方擦肩而过,许平与薛恒互视一眼,复又撒腿快走起来。

他们走得急,不曾瞧见一脚踏入院门的钱博士顿了一下,撤出半个身子,往食堂所在眺望,口中还小声嘀咕:“不是说今日暮食吃烤鸭么,怎得院中还不见食堂的杂役……”

话音未落,钱博士忽而认出了人群中领头的得意门生,不由愣怔住。

看着许平急匆匆的背影,钱博士若有所思地捋了捋胡子。

紧赶慢赶的许平二人,终是抢先他人一步进了食堂,尚顾不着大口喘气,便飞也似地跑到领暮食的地方。

孟桑、阿兰、柱子与纪厨子正候在此处,见许平二人来了,各自动了起来。

“孟师傅,烤鸭呢?”薛恒直勾勾盯着长案上空空如也的砧板,“怎么只瞧见胡瓜丝和葱丝?”

孟桑笑道:“烤鸭得趁热吃,这就给你们切。纪山?”

一听喊他,纪厨子连忙应了一声,从桌下大桶中拎出一只散着浓郁油香味的烤鸭,放到了大砧板上,随后抽出菜刀,手起刀落开始片鸭肉。

旁边的阿兰竟也拎出一只烤鸭,开始剁鸭块。

许平哑然,犹豫问道:“看着都是烤鸭,缘何……”

闻言,孟桑轻笑道:“今日烤鸭共有两种,范阳烤鸭与金陵烤鸭。前者片了鸭肉,蘸些酱,再与葱白丝、胡瓜丝一并用饼皮裹着吃。”⑤

此时,落在后头的监生们已经赶到,轻车熟路地排起长队,食堂顿时热闹起来。

靠前一些的监生听见孟桑所言,连忙抢着道:“这是春饼的吃法!”

“是极!”孟桑笑着点头,继续说另一种,“而金陵烤鸭是剁成块,浇上卤水,可以配着白饭吃。”

“今日大家可两种都领一份,不必忧心该择哪一种。”

众人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立马喜上眉梢,不要钱似的说起好听话来。他们从孟桑到五个徒弟挨个夸了个遍,惹得一贯沉稳的阿兰都有些不好意思,抿起唇专心干活。

许平二人来的最早,接过孟桑递过来的托盘,顶着一众同窗艳羡的视线,如常找了一张最近的食案坐下,开始用暮食。

正在排队的监生们:“……”

看得到吃不到,许子津、薛安远,你俩日日如此有意思吗!

无论他们如何愤然,左右许平与薛恒是早就习惯了,半分不在意旁人目光,只盯着眼前的烤鸭。

因着范阳烤鸭是配的一叠饼皮,与看着“中规中矩”的金陵烤鸭相比,似乎更有趣些,故此是二人首选。

夹一块连皮的烤鸭片,在深褐色的甜面酱中一进一出,随后被安稳放于轻薄饼皮之上。再加洁白葱丝、翠绿胡瓜丝叠上,卷起送入口中。

咬下的那一刻,饼皮淡淡的甜香、烤鸭醇厚肉香味一并涌出。这鸭烤得表皮酥脆,可内里鸭肉却很是细嫩,配上微辣的葱丝、清爽宜人的胡瓜丝,瞬间解了大半油腻。

纵使是不喜油腻的薛恒,不免也为这范阳烤鸭所折服,一连吃了两三块。

若是再单独夹着鸭皮在那小小一碟糖中翻滚一圈,吃时脆生生的,发出细微“嘎吱”声。

鸭皮酥到极致,半分油腻都无。

薛恒斩钉截铁道:“这范阳烤鸭当为天下烤鸭魁首!”

他一侧头,就瞧见许平竟然在干吃饼皮。

薛恒愣住:“你不包烤鸭,干吃饼皮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