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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兄弟来到一处小坡后,甫一并肩坐下,周公瑾便忍不住低声正色相询:“二兄,一日夜行来,军中有多少离散者?”

周黎以亲族任此军司马,本就是做这个工作的,自然一路上多有观察,但依旧面色严峻,摇头以对:“昨日白天便有两三千郯城本地兵马故意落在沂水后面,没有过河,你当时没有让我去理会,而等到晚间,离散逃亡士卒极多,数不胜数,甚至有军官、军司马带头逃亡,我已经是无法得知了……只能大略猜测,连昨日白天一起,约走了四五千不止……其中,水军虽然多是广陵人,却还算最为稳妥。”

一日夜跑了六分之一的部队,周瑜居然不怒,甚至缓缓颔首,然后长呼了一口气,一时放松下来……很显然,这个结果在周瑜看来是极为正常,甚至是比他想的还要好。

没办法,徐州才入淮南统治不过一两载,本地士卒缺乏对淮南的向心力才是正常的,也就是徐州水军很早便追随他,可以靠着他周公瑾个人魅力尽量维系着而已。

而既然得知情况没有超出预料,周瑜便不再多想,只是不顾形象取出如今军中最常见的干粮,也就是一份干炒面了,以一时狼狈之态捏碎了配着水袋仓促咽下,以补充体力。

话说,由于出行仓促,根本来不及按照军务典略上所言的那般烧开水,便是周公瑾的水囊也只是从沂水中仓促灌上来的。而兄弟二人一起吃喝到一半,忽然间周瑜那牛皮所制水囊水流不畅,俨然是有什么东西阻塞住了囊口……而周瑜本就无心用饭,便干脆停下,收起粮袋水囊,准备入城再说。

就这样,根本没好好吃饭的周瑜强打精神,领着两万多士卒,全副披挂,骑上一匹在中原地区如今愈发难得一见的上好坐骑,威风凛凛,旗帜连绵,心腹水军在前,步军在后,径直往武原城下而去。

而果然不出周瑜意料,武原城上老远看到如此雄壮军姿,立即慌乱起来……毫无疑问,关羽既然得到下邳,必然会按照次序去取周边要害重镇,或招降、或攻取,而武原的位置虽然不如良成、下相那般紧要(前者是接应郭嘉的必然所在,后者能够锁住周瑜南撤之路),但到底是附近挨着下邳的一座大城,也是关羽当日白衣南下所经之路,所以必然早早派人来收降了。

唯独关羽此行兵力不足,在得到后援前,恐怕还是要以保住下邳为上,没法子分出足够兵力到各城协防而已。

故此,这必然是城中官吏刚刚降服,一时震动,而关羽所派兵马不足,难以控制局势。

大军前行,来到武原城下一百余步外的距离停下,徐州水军名将钟离绪奉命上前,遥遥大喝:

“周都督已破琅琊兵五万,刘豫州亲提十万淮南兵到了彭城,此时关羽在下邳已成笼中之兽……念尔等无知,若此时能开城投降,可免不死,否则三通鼓后,全军攻城,届时玉石俱焚!”

城上忽然安静了下来。

钟离绪回头看了眼自家都督,便要说第二遍。

然而,其人刚一张嘴,尚未发声,城上便率先鼓响,一面孙字旗当先竖起,数以百计的弓手一起闪出,朝着城下来了一轮齐射!

箭雨落下,钟离绪到底是距离尚远,所以未曾被伤到,但城下周瑜以下,诸多将领军官却纷纷失色……因为城墙之上忽然出现的满满一墙弓手已经超出了他们的预料。

一时间,周公瑾是真的犹豫了,他不知道城上城里到底有多少兵,要不要强行攻城?

如果不攻,以军中所带干粮,然后关羽又主动出来攻击、阻拦一次,那估摸着一日夜后就是重阳节琅琊军的翻版了,而且谁也不知道城上是不是在故弄玄虚。

而如果攻城,以军中缺乏攻坚器械的状态,一旦城中真藏着足够的兵力,导致此城不能在一日内被攻下,估计军中接下来溃散的速度会更快。

于是乎,周公瑾真的茫然起来……当然,这不怪他,他仓促而来,什么信息都没有。

“周都督!”就在此时,城上孙字旗下忽然传来一人声音,仔细一看,却居然是故人孙观。“郭副使说了,你若愿降,必然前途远大……”言至于此,孙观自己稍微一顿。“事到如今,曹刘败局已定,足下何必将自己一身本事都与刘豫州陪葬?!”

周瑜望了望此人,心中稍作计算,却是毫不犹豫,即刻下令攻城……无他,周公瑾在赌对方是故弄玄虚,城中只有一个孙观!

说是攻城,只能是前排可靠的水军,试图借助人数优势,悬索而上,同时寻得大木去撞门而已。

然而,且不说水军如何不善陆战,也不说这种缺乏器械的攻城会在攻击过程中遭受多大损伤,只说这万余周公瑾最依仗的心腹辛苦许久,好不容易有人成功从侧面登上城墙后,城墙上复又鼓声隆隆,然后居然闪现出了无数甲士,将登城成功的徐州水军轻易绞杀干净。

非只如此,周瑜在城下看去,只见臧霸、尹礼、萧建、孙观等人旗号居然俱在!而更让他双目如针扎一般刺痛的,乃是那面郭字旗!

交手到现在,周公瑾如何不晓得,自己就是对上此人时棋差一招呢?而如今,其人既然在此,那只能说明一件事——当自己开始在郯城汇集兵力预备突围之时,其人便当机立断,即刻弃了良成,发兵至此!

早一些,必然会被沂水上的舟船所发现,晚一些,必然又会赶不及至此。

当然,这就算不上什么神算了,甚至周瑜心中早就隐隐有所预料……只能说一朝战局逆转,周公瑾便瞬间失了先机。

“走吧!”

既然见到郭嘉与琅琊诸将都来到武原,周瑜便熄了攻城的念头,只是勉力下令全军绕开武原,继续往彭城而去。

事到如今,周公瑾已然没了任何私心杂念,只是一心想把尽量多的部队往彭城方向带而已……毕竟,即便是在原野中溃散,以这支部队的组成成分来看,也会有相当多的士卒选择逃到彭城的。

到时候,万一彭城有面大旗立着,这些兵马就可以立即回复作战能力。

道理是对的,不过这个时候的周瑜恐怕自己都没发现,他已经冷静到一种超出常规的状态中去了,而且所有的计算都已经将自己本人给抛之脑后了。

城上兵马并没有出城追击的意思,只是目送周瑜的部队以一种极为狼狈的姿态绕城而走……但是可以想象,他们会在城中休息完毕,养精蓄锐后,尽出精锐甲士,尾随袭扰到底。

一路行到傍晚时分,武原城西南十余里外,周瑜方才下马歇息,却是又喊来了自家族兄周黎,询问情况。

“郭嘉尾随在后,全军士气低落,怕是要一战而溃。”周黎低头而叹。“沿途又有不少兵马纷纷离散往下邳方向而去,而郭嘉根本不分兵理会,如今便是水军也有所动摇了。”

周瑜坐西朝东,就在马扎上沉默片刻,而其人身后,夕阳所照之处,尽是中原腹地那一望无际的大平原。

隔了许久,这位中原联军的东线大都督方才缓缓开口:“徐州水军虽然后期多有淮南、江南子弟补充,但还是以广陵、东海人居多……他们能跟着我至此,还愿意弃舟攻城,我已经很感激了。”

周黎欲言又止,但终究不好插嘴。

而另一边,周瑜既然已经存了最坏的念头,却也不想理会,只是依旧冷静如常,反而去取身上的水囊、粮袋来用。

然而,打开水囊,却依然阻塞,一旁周黎见状只将自己水袋递上,然后便兀自去清理倾倒周瑜的水囊。

兄弟二人一开始都以为是石子、水草之类的事物,但随着周黎奋力一摇,一根泡的发白发胀的手指从水囊中弹出,周公瑾却是再也忍受不住,直接呕吐了出来。这还不算,其人一日夜行军,早已经累的不行,然后又强作镇定,攻城落败,此时呕吐之后,更是眼前一黑,直接要栽倒在地!

周黎赶紧扶助对方,然后试图唤军中医士过来,却又不知道医士在何处……而周围周瑜心腹士卒,也都纷纷围上,一时惊惧。

毕竟,之前周公瑾就在城头上晕过一回了,这时候又晕,他们如何敢怠慢?

缓了好一阵子,周瑜方才微微睁眼,待看到了自家族兄在此,却是握着对方双手说出了一句心里话:

“我自幼受教,待人以宽,待人以诚,从不出恶言,不起妒心……如今下场,实乃我眼界狭窄,咎由自取。可话虽如此,今日见到郭奉孝旗帜时却终究是动了嗔念,想起了一件袁本初的旧事!我听人说,袁本初被困青州,见辽东兵浮海至,心知不免,乃长叹‘既生绍,何生珣’而去。今日我见郭嘉弃良成而至武原候我,便也忍不住想到此言……所谓‘既生瑜,何生嘉’?二兄,你说这是徐州佛家所言的命中注定吗?!”

周黎原本与周瑜并不亲近,或者说身为扬州周氏偏支的他,对什么都比自己强一倍不止的这个族弟是天然心怀嫉恨的,只是周公瑾这个人,所谓待人以宽、以诚,与人相交,如使人饮美酒,多少人怀着恶念跟他相对,最后都反而成了他的好友,何况是周黎呢?

而今日见到平素如龙凤麒麟一般高洁的族弟如此失态,周黎也是不禁泪流满面。

而周瑜将心中藏了半日的块垒吐出,稍微喘息几下,本想再嘱咐几句,却不料忽然闻得东北方向一阵鼓噪喊杀,俨然是郭嘉趁着落日黄昏之际,直接选择了进攻……而周公瑾不顾一切站起身来,本想下令,却不料两日夜未曾怎么进食的他直接眼前一黑,复又晕倒。

等到午夜时分,其人复又在颠簸的马上睁开眼睛,却已经是发烧不止,昏昏难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