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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果然,正如公孙珣那神乎其神的预判一般,行不过两里,遭遇了不过三次小股缠斗战场,张文远便忽然得到讯息,然后其人跃马而去,却正看到前方有一将迎面而来,且身侧已无一兵一卒,俨然单骑。

而再往前去,张辽更是看的清楚,此人甲胄精细,战马雄壮,应该正是曹营大将,偏偏背上、肩上、各有一箭深深插入,同时面如白纸,行动难支,俨然已经失血过多……也就怪不得那翎羽骑士都赶到公孙珣身前请罪了,此人方到此处。

张辽振奋难耐,率左右亲卫直扑向前,却又几乎不能相信自己有如此运道,便在对方身前数十步的距离忽然勒马停下,然后扬声相询:“前方可是曹军右督夏侯妙才?”

夏侯渊失血过多,几乎连马都骑不稳了,闻言却抬头奋力相对:“正是沛国夏侯渊,阁下举张字旗,可是雁门张文远?”

张辽听得此言,一面愈发振奋,一面却又佩服对方气度,居然难得有礼,直接在马上拱手相对:“正是张某,适才我家燕公传令,说足下必然不入酸枣,而是向此处而来,我还不信……足下何至于此?”

“公孙文琪倒也知我……为将无能,事至于此,又怎么能再拖累同袍与兄弟呢?”夏侯渊勉强提矛相对。“只是可惜……且见并州虎将之威。”

言罢,其人居然奋力催马上前,以重伤之躯,单骑强冲张辽骑兵大阵。

而张辽见对方连马速都提不起来,却依旧胆气如斯,心中反而愈发敬重,便摆手斥退身侧卫士,也直接单骑挺矛迎上,然后一格一挑,不过一个照面便将早已脱力的对方轻松挑落马下,复又下马取出手戟,将这位曹军右督的首级斫下。

可怜夏侯妙才身为曹操连襟妹丈,又素来以悍勇奔袭见长,所谓仅次于夏侯惇的宗族大将第二,却既未能如另一个时空中得享曹军柱石之名,也未曾在这个时空中得建多少功勋,便匆匆落得一个身首异处的下场,时年三十九岁,着实可叹。

夏侯渊既然身死,且不提张辽平白得一马牌,振奋万分,也不提之前辛苦主攻的西面诸将还在忐忑之中预备围攻酸枣,转到张辽身后的公孙珣中军所在……小丘之上,白马旗下,夏日熏风之中,再度假寐起来的公孙珣却终于听到另一个重要军情。

不过,这一次虽然重要却再也不是什么意外了——曹孟德亲自引兵不下五万来到濮水南岸,然后果然如贾诩所言的那般,根本不敢渡河,反而在濮水南岸停了下来。

“事已至此,不必再在意细枝末节了,传令下去。”忽然间,公孙珣一反一整日之常态,直接起身,径直扶刀上马。“全军向南,隔濮水监视曹操!若是张辽斩了夏侯渊,便携带其尸首跟上,若是其余诸将攻下了酸枣,便也与我速速赶上!”

中军各处不敢怠慢,自贾诩、荀攸以下纷纷默然相从。

就这样,大军数万,各种旗帜密集,簇拥着公孙珣的白马旗疾驰濮水,待到下午时分,两军便已经隔河相对了。不过,公孙珣并未能当面得见曹操,因为当他的白马旗出现在濮水北岸以后,南岸的曹军即刻后撤,预留出了半渡而击的战场空间,同时开始在河南选择高点,立寨设垒。

相对应的,公孙珣在确定并无多大可能渡河作战后,也选择了在河北择地立寨。

而等到傍晚时分,随着后方传来讯息,只有两千守军的酸枣在四面围攻之下告破,守将丁斐自焚于官寺之内,公孙珣更是干脆下令让杨俊为使,去交还夏侯渊尸首,并告知丁斐死讯。

“文和以为,曹孟德会怎么做?”遥遥看着夏侯渊的尸首被放上船只,又被杨俊带着向对岸而去,此时立马于河畔的公孙珣却再度看向了身侧的贾诩。

后者在马上沉默片刻,然后面色如常:“依臣看,曹操大概会行军令于营内,尽说夏侯渊此人有勇无谋,不懂得运用斥候云云,所以才会被我军围而猎之,并让全军引以为戒……好像夏侯渊不值一提一般,又好像夏侯渊此败是咎由自取一样。”

“我也是这么想的。”公孙珣同样面色不变。“但却不止于此,关于之前数十日的对峙,我今日才恍然大悟……”

“臣惭愧。”贾诩难得俯首。

“你不必惭愧,你和公达难道没有数次提醒过我吗?”公孙珣望河兴叹。

贾诩和荀攸齐齐欲言又止。

“可叹我今日才想明白,曹孟德既然没有中我的诱敌之计,那便应该早就想到会有大军从司州出来……”公孙珣摇头以对。“可能一开始夏侯渊确实是因缘际会停在了延津,可能一开始曹孟德确实没想到我在洛阳旧地藏了那么多兵马,才会将夏侯渊继续置于此地,但随着对峙时日渐长到这种地步,他却依然不动,只能说他早有觉悟了!夏侯渊和他那五千骑兵,应该便是吊住我让他从容布防的诱饵,彼时你和公达都劝我不要再等,应该便是早就猜到此处了。只恨我自己智迟,没有醒悟而已。”

“臣万死,这不是主公智计的问题,而是主公你性格使然……”出乎意料,贾诩居然下马来到公孙珣身前正色以对,引得一直沉默的荀攸也只能下马相从。“天下间的计策从来没有什么万全可言,真正的计策在于因人成事,而曹操此计便是认准了主公的心性,这才会起到奇效。”

“我是什么心性呢?”公孙珣没有看贾诩,而是继续望着身前的濮水蹙额以对。

“主公的心性有很多世人皆知的特征,但臣以为曹孟德此计乃是抓住了其中两处要害,才得以计成。”贾诩面不改色,沉声以对。“一个是主公生平喜大战、决战,总希望毕其功于一役;另一个却是主公生平不愿负人!”

公孙珣立马不语,周边义从、幕属,还有早就赶到的张辽等将领却纷纷惊愕,便是荀攸都忍不住看了一眼贾诩,只是后者这次没有心有灵犀之举而已。

“生平不负人也是弱点吗?”公孙珣停了片刻,方才低头看向身前之人,认真以对。

“不是弱点,而是天大的优点!”贾诩继续在马前扬声以对,居然是难得激昂之态。“主公能成今日之事,天下人多有议论,有人说是因为主公善战无敌,可比昔日西楚霸王,锋刃无匹;有人说是因为主公家资丰厚,又出身边郡,所以一起兵便有边郡名骑傍身,军资无忧,所以先发居上;还有人说是因为主公文武并重,智勇兼备,以边鄙出身犹然能驾驭民政,以武事起家犹能革鼎新政,堪称全才;甚至有人说,主公乃是上古神仙转世,合该受天命为天下事……但臣以为,主公能成今日局面,最重要的一件事便是主公生平都在尽力不负人,唯此而已!”

言语间,载着夏侯渊尸首与杨俊的小船到了河中央,荡漾了一河夕阳,引得恰好又抬头的公孙珣一时恍惚,而贾诩的言语却在继续之中。

“昔日主公初为任一将,为不负千余弃卒,便不惜迎面去攻弹汗山;初为任一县,为不负一县之人,便要以一县之任而为一国之事;而待到任一郡,见黄巾咋起,便已经要不负天下了……”贾文和侃侃而谈,言之凿凿,在周围人眼里,这位公孙珣极为倚重的军师今日之言语似乎比之前数月其人在军帐中说的总数还要多一些。

“而凡近二十载,主公倾力所为者,难道不正是尽力不负人,不负己,不负天下吗?”

“不负己,所以持身至此!”

“不负人,所以半个天下的豪杰从主公至此!”

“不负天下,所以才引得主公引大军数万,穿并州,叩三辅,诛除董卓;又引大军十万,战梁期,渡界桥,逼杀袁绍;再引大军数十万出邺下,下白马,临濮水至此!”言至此处,贾诩俯首而对,语气终于缓和下来。“而这却偏偏是主公中此计的根本了……就是因为主公生平尽力不负人,所以才从心底难以相信,夏侯渊居然是个弃子!是曹操为了钉住主公而刻意留在延津的诱饵!然而,臣想提醒主公一言……主公既然行二十载至此,之前多少壮士尸陈沙场,多少人魂归西天,此时身后多少河北士民百姓,多少随行英杰勇士,又岂能相负?从今往后,还请主公扔下多余杂念,与曹操倾力一战,方能继续不负天下!”

“说的好!”公孙珣终于凛然起来。“我一直说军中骄娇二气太过,却不想真正骄娇者正是我本人,上行下效,方至于此……若非文和将我骂醒,我几乎要误大事!”

“臣惭愧!”贾诩面色早已恢复如常。“这种事情,若非主公自己醒悟,臣便是想提醒又怎么会有作用呢?而且主公以不负人得中曹操之计,臣身为人臣,又何尝不在忧虑中反而感到些许欣慰呢?若非当日主公连臣这个西凉边鄙之人都不愿负,履臣生平之夙愿,使臣得以轻身相随,那以臣的为人,又怎么会有今日这般当众当面之直对呢?”

“总之,这些日子辛苦文和,还有公达了。”公孙珣缓缓颔首,然后下马握住了贾诩之手,以作感激,却又摇头而对。“不过依我看,即便是以文和之智,其实也少说了一件关于人心之事……”

贾诩抬起头来,倒是不以为意:“人心之事,千变万化,哪里是真正能窥破道尽的,至于曹孟德其人,在下并未真正相见,所以不敢置喙,想来还是主公更懂彼辈一些。”

“不错。”公孙珣握着贾诩之手,缓缓以对。“正是曹孟德……其实,曹孟德何尝愿意负了夏侯渊与丁斐这种至亲骨肉一般的人物呢?只是正如我既然至此,便不能负无数河北之众,不能负无数亡人一般,他既然至此,又岂能负了其人身后数十万大军,负了其人一路行来所经所历的无数尸骨亡人?今日局面,无外乎是我握有主动,能够从容一些,而其人陷入绝境,却只能拿至亲骨肉来求不负大局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