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沮授愈发觉得好笑,但也不分辨,只是使出力气,努力挣脱辛评,复又绕过郭图……然而,其人来到门前,那些立在门中的甲士却是面无表情,只是扶刀拦住去路。

沮授环视一周,只见周围说得上话的人虽然神色不一,却都只盯着他不语,也是无可奈何,只能摊手反问:“何至于此?”

“我们也是无可奈何了!”辛评微微拱手行礼。“我家将军若是一病不起,我等岂不是要沦为无依无靠之人?还请公与兄见谅?”

沮授无可奈何:“只是稍作诊断?”

“不错。”身后逢纪虽然不清楚辛评、郭图二人此举的缘由,但也不是不知机之人,于是当即应声配合。“若公与兄能为我家将军稍作诊断,必然不吝重谢!”

“重谢不敢求。”沮授一声叹气,面色当即严肃了起来。“唯独要事先说明,只做诊断,不开药剂!”

郭图与辛评对视一眼,干脆应声:“公与兄自来诊断,药剂之事我等自为之。”

沮授摇一摇头,复又迈开步来到袁绍榻前,隔着一层纱布重新坐下,然后口出惊人:“依我看,袁车骑今日这病不仅在董卓,也在卫将军;不仅在关西兵马,也在关东诸侯!”

袁绍并非是装病,他确实是犯了头疼病,再加上春夏相交,昼夜温差较大,所以又有些伤风……但不管如何,其人咋一闻得此言,却是陡然在布帘之后怔住。

“还请公与兄明示。”一旁的逢纪俨然也没想到对方如此干脆,稍微一怔之后便主动代自家主公恳切相询。

“这有什么不可明示的?”沮授坐在榻前的凳子上,昂然而言。“无外乎是见到刘玄德和那张益德,乃至于董军各部如此善战,所以忧虑卫将军与董卓之势大,担心他们的善战无敌。然后明明洛阳在前,却食之无味,弃之可惜;长安在西,却又遥遥无期……于是便想回头处置一下关东诸侯以自强,可是偏偏又不知到底该如何处置他们罢了!尤其是卫将军在河东,好像没有半点放弃的意思,弄的袁公也不知道该不该放弃……对否?”

话说,拦住沮授明显是辛评和郭图这两个颍川老乡私自所为,逢纪并不知道详情,但此时却已经服气:“那再敢问公与兄……症结大概是如此,可治病救人,惩前毖后,这个症结背后的缘由和说法又在何处呢?”

“袁车骑。”沮授对着逢纪一时失笑,却又扭头对着身前幕帘正色问道。“你是不是想效法卫将军做一些事情,却总觉得不知该如何下手,然后又有些疑虑不定?”

幕布后一时咳嗽的厉害。

“既然如此。”沮授继续言道。“那袁车骑可曾将心比心,想过卫将军又为何凡事一往无前,如此坚定呢?他是怎么想的呢?还有董卓……”

“公与不要卖关子了。”看着幕布后咳嗽不断的身影,辛评忍不住插嘴劝道。

“那好,依我看,袁车骑陷入迷惑的原因很简单。”沮授昂然答道。“那就是想要鞭挞天下,袁公与卫将军他们所缺的东西不一样!袁公,天下大势已经跟往年完全不同了,虽然汉室尚存,却不过苟延残喘,明眼人都清楚汉室不可复兴却也不可猝亡,而大争之世已然到来……到了这个时候,一个人想要做英雄,想要为天下事,是不能仅仅善战或者有声望的,他需要上马统军,下马理民,身后有民户州郡为根基,而身前有各路豪杰智士相助!袁车骑所忧虑的,归根到底不过是明明自己想要做这样的英雄,却总觉得还差了什么?然后与卫将军相比,更是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到了不堪追赶的地步……对否?!”

话音未落,袁绍面色苍白,光着脚,只穿中衣从布帘后起身而出,就在榻前握住了沮授的手……然后不等后者有所反应,便又主动撒手,并躬身一拜。

一拜之后,其人刚要再说话,却咳嗽难止,面色发红,惊得周围逢纪、郭图等人赶紧来扶。

沮授打量了一下对方面色,又想到对方刚才握手时的温度,情知对方并非是假病,又念及刚才那一拜,也是心中波澜顿生,一时感慨不及……便不再犹豫,直接在榻前为袁绍细细分析了起来。

话说,沮授的意思很简单。

他认为,时代已经变了,这个时候不能按照旧眼光去追求旧事物,而是应该果断以应对乱世的方式,去追求新事物……具体来说,就是要迅速建立起一个适应乱世的齐备政治团体与政治体制。

这个体制,要有效的承接政治、军事、民事、人事,是一个完备的乱世军政体制。

实际上,在沮授看来,董卓、公孙珣、袁绍,当然还有个勉勉强强的袁术,这四个人之所以被认为是天下间最强大的四个人,并不是因为他们的军事能力,也不是什么声望……毕竟,论打仗,公孙珣能把二袁吊起来打;论兵马和地利,董卓也能冠绝天下;而论声望,二袁天生天下仲姓,半个天下的官吏都是他家的门生……只是说,此时此刻,不管依仗是什么,这天下间只有这四个人可以被倚之为政治核心,并迅速建立起一个完备的体制!

又或者反过来说,正是因为他们四人最有可能迅速成为新的政治核心,这才能成为天下四强。

但是,乱世忽然到来,这四个人之前出身、性格、资本互不相同,所以成为政治核心的依仗也不同……譬如,董卓靠的是废立天子,以强兵握中枢;公孙珣靠的是个人军事实力和地方经营;二袁靠的是家门出身,和袁氏在关东地区的门生故吏,而其中袁绍还是公认的党人领袖!

“袁公。”沮授恳切言道。“我说几件事情……其一,我知道你此番忧惧,很大缘由是从虎牢、成皋、洛阳这些战事上看出了卫将军和董卓二人在军事上的强横。但依我说,一时的军事强横不足一提!若论打仗,高祖在项羽身前算什么,可最后胜者是谁?如果你能建立起一个完备的制度,到时候自然会有无数兵马源源不断在战场上锻炼成雄兵;会有如韩信、白起那样的名将脱颖而出,为你去应战‘项羽’;也会有如萧何、张良一样的人物为你谋划时局,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

袁绍听得极为入迷,虽然正有侍女帮他热巾敷面以缓解鼻塞,却还是忍不住连连颔首。

“其二,其实对比着董卓与卫将军,袁公应该便已经醒悟,自己缺的到底是什么了。”沮授继续言道。“譬如董卓,他做的其实很好了,他没有兵,便去借袁公家中的名望聚拢兵马;他没有声望和大义,便废立天子,招揽士人,以期大权;他发现自己在洛阳陷入重围,便立即转向关中,以为根基……当然,其人行事过于粗暴,而且其人出身太低,所以这些方向虽然是对的,却反而渐失人心!”

“所以说,我家将军缺的便是兵马和根据地了?”郭图忽然插嘴。“毕竟,我家主公四世三公,天下仲姓,又覆灭阉宦,天下感恩……他不缺名望与大义,事不可为,便也无须在意什么讨董了!”

“不错!”沮授坦然颔首。

“那……”辛评忽然也有些迫不及待。

“这其实便是卫将军为何一定要盯着董卓不放的缘故了。”沮授赶紧又言,俨然不愿意给辛、郭二人发挥的余地。“他此行讨董,一来是要取并州以扩充根据地;二来,他终究是边郡出身,比董卓要强,却比袁公差的太远,所以他可以不求把握朝政,却是万万不能让天子落于他人之手的……这是他的劣势!”

拿热巾敷了半日面的袁绍忽然一声叹气,却终于是扔掉热巾,用嘶哑的嗓音开了口:“公与先生……你的这番道理,我与我身边的这些人,其实一直都知道一些,却一直都模模糊糊、影影绰绰,从来没有一个人像你这样将这件事说的这么透彻,让我心中清明,再无疑虑……所以先生此来,莫非是天助于我吗?现在,我已经知道自己该去做什么了。唯独一件事……”

“卫将军不会撤兵的!”沮授不等对方说完,便斩钉截铁的下了结论。“他有他的苦衷,也有他为人的秉性……不下关中,握有天子,那他虽然强横,却不足以在将来与袁公久持!”

“这就好,这就好!”郭图大喜过望。“如此,主公自可放心为关东事了!”

袁绍微微颔首,刚要压着咳嗽准备再开口,刚刚还倾心相对的沮授却猛地起身相辞……而袁本初原本还想恳切挽留,却忽然心中微微一动,没有挽留不说,反而亲自抱着病体,送对方出门去了。

“我意已决!”河东安邑,顿挫一月而无从下手的公孙珣在看完了虎牢、成皋、洛阳一系列战事的汇报,又听完了董卓在关中的肆意妄为后,却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必须要破关中!”

“从何处破?如何破?”田丰冷眼相对。“关东联军破了虎牢,然后呢,于大局何关?”

“元皓问的好。”公孙珣等司马朗将军报收起后,却是霍然起身。“关东联军所行,其实与我等无关。而如何破,我也是真不知道。唯独一事,也是从何处破?却反而早有定论……不就是那两个地方吗?咱们就此分兵好了,元皓与子伯在此窥视蒲津,我自引兵渡河,以临潼关!不然呢,还有第三条路吗?”

田丰抱怀而立,欲言而竟无所言。

……

“初平元年,诸侯讨董,绍为盟主,联军十万以临虎牢。董卓遣大将华雄临虎牢,耀武扬威,连战连胜,众莫能抗。独刘备不以兵弱,自请为先锋击之。其部张飞望见雄麾盖,策马剌雄于万众之中,斩其首还,卓诸将莫能当者,震慑三军。入夜,备以虎牢丧主将,当无所备,复亲引千众渡船跳于关后,先破成皋,再取虎牢,诸侯复震。然,绍明喜,而以备、飞皆太祖故旧而心忧,至于病疴。”——《旧燕书》·世家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