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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心?宫前殿,此刻气?氛沉寂。

一成不变的灵犀香在?殿中萦绕,名贵的古董静立在?博古架上,正在?安静嗅闻香烟。

明?间的条案之上,挂着著名画家李九一的望山川图,青山绿水,烟云袅袅。

仔细看去,在?田间地头,山川草木间耕作的是?每一个平凡的人。

图景很美?,意蕴悠长,颇有古意。

此刻,灵心?宫殿中只坐了两?人。

上首坐着的是?德妃姜令言,她身穿绛紫色的妆花宫装,头上戴着一支金海棠步摇,衬得她面容精致,威严尽显。

下面坐着的竟是?一名白发苍苍的老者。

老者须发花白,却并?不显得苍老,通身上下都是?儒雅气?质,那双眼睛深邃而明?亮,让人只能更感受到他的精神矍铄。

并?不觉得他已然老迈。

老者身穿正一品的紫色官服,身姿挺拔,犹如青松。

此刻德妃娘娘的神情很是?平静,她端起茶盏,自己慢条斯理吃了一口。

“祖父,”姜令言声音平和,“祖母跟您近来身体可好?”

“怎么想起入宫来看望孙女?”

她如同寻常孙女那般,对?祖父嘘寒问暖。

下面坐着的,竟然就是?如今权倾朝野,辅佐两?代帝王的凌烟阁首辅姜之巡。

姜之巡神情跟姜令言一样平静。

他也?端起茶盏,浅浅抿了一口。

“好茶,”姜之巡说,“这是?明?前龙井吧?应该是?浙地刚刚送进宫的贡品。”

姜令言不回答。

她手里捏着一块通体碧绿的双鱼玉佩,正在?仔细摩挲上面的纹路。

那玉佩显然是?她的心?爱之物,盘玩多年,已经?显露出莹润的光泽。

姜之巡放下茶盏,殿中一时间落针可闻。

祖孙两?个都不开口了。

过了许久,还?是?老大人败下阵来,先?开口道:“令言啊。”

姜令言这才抬起眼眸,看向姜之巡。

同她入宫之前相?比,姜之巡苍老了许多。

虽然京中人人都说姜之巡永远年轻,可实际上,祖父确实已经?迈入老年。

他已过花甲之年。

寻常的朝臣,到了这个年纪,早就应该致仕了。

不过五载之前,因先?帝重病,便驳回了他申请致仕的折子,同他促膝长谈一夜之后,老大人就留了下来。

这一留,就是?五年。

时至今日,他依旧是?姜首辅,他的孙女成为了宫里份位最高的德妃,膝下又有皇长子,简直是?风光无限。

如今在?圣京,谁人不知姜家?

不过这位老大人很有分寸,平日姜府大门紧闭,从来不让外人随意进出,就连宫中,姜令言的母亲,如今姜家的当家主母,一年到头也?入宫不了两?次。

姜令言不等姜之巡开口,忽然道:“祖父,有事就直说吧,都是?一家人,不必藏着掖着。”

姜之巡眉心?微蹙,眼神里有些遗憾,又有些怅惘。

“令言,你?是?不是?还?在?怨恨祖父?”

姜令言垂下眼眸,看着自己指甲上的凤仙花色。

“怎么会呢?”

姜令言平静地说:“这样的荣华富贵,谁不想要呢?”

被孙女这样阴阳怪气?,姜之巡不仅没有生气?,反而淡淡笑?了。

“令言,你?从小就懂事。”

“家里这么多孩子,无论男女,作为嫡姐,你?是?最出色的那一个,你?聪慧,好学,博闻强识,好胜心?也?强。”

“祖父知道,你?一旦想要做什么,就想要做到最好,阖府上下都为你?骄傲。”

“骄傲?”

姜令言抬起眼眸,冷冷看向姜之巡:“祖父,这些话说出口时,您自己信吗?”

“我曾经?真的很天真,天真以为家里的确是?为我好,在?家里,我是?嫡长女,下面的妹妹们都越不过我,哪怕是?下一代的佼佼者,家中的嫡长孙姜令行,有些时候也?不如我。”

姜令言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很平稳。

她没有愤怒,没有之前在?旁人面前表现的那样执拗,她仿佛又回到了刚入宫时的模样。

平和,冷静,处事干脆利落,公平谨慎。

“若非上次母亲入宫说的那些话,我还?以为自己依旧是?家里最宠爱的女儿,我以为父母都会爱自己的孩

子。”

姜之巡没有说话,他只是?沉默地坐在?那,不声不响。

“其?实并?不是?的,即便是?亲生骨肉,也?亲疏有别。”

“到头来,我无论如何努力,如何为家族着想,家里最关心?的,永远不是?我,也?并?非泽儿,你?们只关心?姜家的以后,关心?姜令行的未来。”

“现在?回忆起来,曾经?你?们对?我说过的话,字字句句都是在训诫。”

姜令言说到这里,自己都有些哽咽了。

但她不想在祖父面前低头,她强撑着自己的体面,强撑着德妃的尊荣。

“年少时,我想去青云书?院读书?,想去看遍大江南北,母亲说女孩子不能如此过活,父亲说家中没有女子单独出门游历的先例。”

“而祖父您告诉我,我是?家里的长姐,我就应该为弟弟妹妹做表率,我不能任性,不能肆意而为。”

姜令言说着,自己都忍不住笑?了一声。

“我那时候真天真,居然真的就信了,总觉得我是?长姐,我要为家里考虑,我要做好表率,带领弟弟妹妹们不断前进。”

“多可笑?。”

“啊,祖父你?说,”姜令言声音都在?发抖,“多可笑?。”

“我不过只是?家里的孩子,我同弟弟妹妹们没有区别,祖父祖母在?世?,父母高堂亦健在?,因何弟妹们的未来,要靠我来规劝和教导?”

“我算是?个什么东西呢?”

“这根本就不是?我的责任。”

姜之巡微微蹙起眉头:“令言,怎可说这样粗鄙之言。”

姜令言的满腔愤怒瞬间被这句话吹散。

“我粗鄙。”

姜令言忍不住笑?出声来。

她克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这才平复了心?绪。

“祖父,入宫之后,我能做的都做了。”

姜令言声音都压低了,听不出愤怒,只能感觉到委屈。

“因为出身,也?因为祖父在?朝中的威望,我入宫之后无论做什么都是?小心?谨慎的。”

“后来升为德妃,率先?生下皇长子,哪怕是?在?月子里,我都一直在?处理宫事,从来没有一日得空闲。”

“懿太后不想操的心?,我来操,李幼涵不想沾的事,我来沾。我扪心?自问,过去那两?年里,我尽心?尽力处理宫事,恭谨自持做宫妃,从来没给家里丢过任何面子。”

“到头来呢?”

姜令言抬起眼眸,似乎想要隔着门上的青纱,看到外面一望无际的苍穹。

“到头来,宫里却有那么多人恨我,那么多人想要把我拉下来,想要我死,要我儿子也?死。”

“我当时只是?觉得委屈,但我并?没有那么愤怒,”姜令言道,“我知道,宫里就是?争权夺利,没有任何情分好讲。”

“我不怨恨她们。”

姜令言收回视线,落到姜之巡身上。

“可祖父,我怨恨你?,怨恨我父母,也?怨恨姜家。”

“在?我被人踩进泥里的时候,母亲入宫看望我,我当时多高兴您知道吗?”

姜令言倏然闭上了眼睛。

一滴清泪从眼角滑落。

这么多年来,这是?她第一次哭。

姜之巡肩膀一沉,一颗心?顿时落入谷底。

他知道慕容氏都说了什么,因为那些话,是?他教给她的。

姜令言依旧没有看向他,她不再颤抖了,眼泪也?都收了回去。

所有的心?寒与?心?痛,都在?那一日汹涌而来,时至今日,姜令言甚至已经?觉得算是?时过境迁了。

“当时母亲一进来,一句话都没说,伸手就给了我一个巴掌。”

姜之巡愣了一下:“什么?”

“祖父,你?没听错。”

姜令言甚至笑?了一下:“我知道,那些话是?你?教母亲说的,可那一巴掌,却是?她自己想要打我的。”

“因为我在?宫里被人打压,因为我没有做到万无一失,所以我的好兄长,你?们姜家的好孙儿在?衙门里吃了挂落,母亲心?疼他儿子了。”

“她当时就告诉我,家里费尽心?思送我入宫,从小到大锦衣玉食养育我,是?为了让我反哺姜家,让我以后提携姜令行,把他扶持成另一个阁老。”

姜令言冷笑?一声:“她甚至还?说,等以后姜令行成为阁老,姜家便能屹立不倒,而我也?能借着姜家的东风,登上那金光灿灿的凤椅。”

姜令言睁开眼,看向姜之巡。

“祖父,原来我存在?的意义,不过是?奉献自己,为另一个人的荣华富贵做踏脚石。”

“虽说如今女子能做官,公主也?能出仕,但这世?界,依旧是?男人说的算,”姜令言道,“我原以为咱们家不一样,妹妹们都能好好读书?,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原来不是?为了培养我们成为能臣,只是?为了给家里卖个好价钱,换回更多的利益。”

“你?们把自己的自私心?理包装在?精美?的谎言里,糊弄着我们闷头往前冲,为了姜家不顾自身。”

整个过程里,姜之巡都一言不发。

任由姜令言这样冷言冷语,也?始终没有发怒。

他一贯如此,即便在?凌烟阁两?方对?骂的时候,这位经?历两?朝的阁老也?从来都是?四平八稳的。

他似乎天生就不会生气?。

姜令言喘了口气?,她喝了一口茶,把那昂贵的明?前龙井咽下去。

平日里喝起来甘甜的茶,今日却只剩下苦涩。

“所以从小到大,我们得到的从来不是?爱,只是?即将被利用前的小恩小惠。”

“就连我的亲生父母,都不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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