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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涯在讹鲁观的恍然中叹了口气,也是一时低头不语,俨然是感慨于毛硕没有忘了旧情,心中触动。

但片刻之后,他还是微微摇头,引得讹鲁观微微释然下来。

当然了,讹鲁观不知道的是,洪涯这一套表情只是敷衍而已,此人此刻内心并无波澜……这倒不是说洪涯这厮一心想着荣华富贵,没有想过就势留在大宋安稳下来,他老早就这么想了,不然也不至于促成真定投降了……但赵官家不是不要他吗?

尤其是随着及后来二次回到真定却没有受到召见,这名几乎在心意揣摩上成精的人更是对那位官家的心意有了确定性揣测……不管是真心想促成那种条件的议和,还是典型的离间之策,反正那位官家都不想见到他洪涯在眼前膈应。

随讹鲁观北归,固然有对可能最优结果的心动,但更多的,还是一种无奈。

转回眼前,定州刺史毛硕因为赵宋官家的隐晦而有条件的赦免旨意动了心……此人本就是个公认的能吏,自认能将定州打理妥当,所以选择了留在定州,重归大宋……而与此同时,讹鲁观与洪涯再怎么感慨,也只能在早饭后以被驱逐的姿态匆匆上路。

这一次,二人没有再于路途上自寻没趣,他们轻身上路,又疾驰了一整日,沿途经过望都、北平二县,皆过城而不入,一直走到保州首府保塞城(今保定)东关外的金台顿大营方才勒马停驻。

且说,金台顿是一个著名的永久性驿站、兵站,起源于当年宋太宗北伐大辽尝试夺取燕云的那场战争,后来变成宋辽对峙下的著名常备军寨,如今也理所当然成为金国自燕京南下河间、真定的一个重要中转站。

而讹鲁观与洪涯也一开始就是奔着这里来的——按照他们的想法,这里不仅应该有一支小规模驻军,讹鲁补和夹谷吾里补二人北归,也必然经行此处,之前失散的溃军,南方如他们这般逃来的地方官、将领也应该会在此处有痕迹。

事实证明,讹鲁观和洪涯想的太对了,甚至对的过了头。

“六太子……洪侍郎……两位无恙实在是太好了。”

太师奴迎出辕门,恭敬行礼。“魏王与耶律将军、纥石烈将军都在寨中,魏王殿下正在等着两位。”

讹鲁观与洪涯对视一眼,各自有些面色发白。

这倒不是说兀术和这两位出现在这里有什么不应该的地方,算算距离和位置,兀术既得生路,便也正该在此处。

可话说回来,这不是赵官家有那么一句‘必杀兀术,方可和’吗?而且还有直接献城那破事。所有的事情,还有那话,根本瞒不住,尤其是太师奴都在这里了。

所以,由不得二人惶恐。

唯独太师奴既然专程守在辕门这里相侯,他们也根本跑不掉的。

于是乎,二人只能压下心中不安,硬着头皮随太师奴转入金台顿大营。

果然,大营中凄凄惨惨,到处都是浑身狼藉的溃兵、伤员,所幸应该是耶律马五或者纥石烈太宇控制住了局面,原本的驻军虽然手忙脚乱,却没有失控的姿态。

闲话少说,二人在一片凄凄惨惨之中来到一个亮堂宽绰的大军舍内,然后一眼便见到了独自一人躺在宽大榻上的完颜兀术。而这位金国执政亲王虽然面容还算干净,脸色却惨白一片、而且身形姿态怪异……原因一望便知,四太子的左腿和右臂都明显有伤。

很明显,完颜兀术虽然逃得生天,却绝对是历尽艰辛。

“四哥!”

毕竟是亲兄弟,甫一相见,饶是讹鲁观之前忐忑不安到了极致,可见到自己兄长这般狼狈,却还是忍不住鼻中一酸,然后上前在榻沿上拉住对方那个可以活动的左手,一时痛哭流涕。

而兀术见到讹鲁观入内,本也该与自家兄弟一起抱头痛哭才对,但不知为何,其人只是任由对方拉住自己手哭泣,半晌后,更是支棱着那条打了木板的腿哂笑起来:“老六何必这般哀苦?大局当前,胜败已定,俺们兄弟能再复相见,已经是爹爹在天之灵护佑了,若只是哭丧,徒让天下人笑而已。”

话到这里,兀术微微一顿,继续言道:“借用曹孟德的一句话,日哭夜哭,还能哭死那沧州赵玖不成?”

讹鲁观闻言,勉力收声,继而又忍不住在榻前含泪追问:“四哥,我听人说宋军发数万骑军追索不及,岳飞和张荣似乎也到了河间,两面包夹之势下,你到底是怎么逃出来的?”

“这能有什么可讲的?”兀术摇头以对,却终究不免一丝黯然,稍作讲解。“一路逃来,在寝水前被宋军轻骑追上,先没了三成兵马,听人说乌林答泰欲也在河畔被捕……”

“然后勉力过河,又发现刘錡先行据了稿城,猝不及防下,又没了许多士卒……”

“无奈东走,鼓城过河时看到张荣的水军,然后不得不继续向东……”

“结果到了束鹿,迎面遇到东面方向逃来的溃军,这才知道,田师中已经督军从东面杀来了……彼时俺正好腿也被马踩折了,便胡思乱想,觉得获鹿大败,束鹿又走投无路,莫不是天要俺在那里被‘束’住?但越是如此,越不能认命,便准备自杀,宁死不可被‘束’……却又被马五给劝下,往北面河畔再试一试。”

话到这里,兀术复又苦笑起来:“俺那时才晓得,束鹿的束字没有应在宋人身上,反倒应在了马五身上,到了河边,他不敢寻浅滩,又只有一匹马,无奈之下,只能将俺捆缚在马背上,然后二人一起浮马渡河……过了河,遇到从宋军俘虏中逃出的纥石烈太宇才知道,宋军前一日忽然有旨意传下,说是赵官家发了怒,让追军不许擅自追索大将,只以杀伤兵力为主,所以河上才改了巡防,只在各处浅滩堵截,路上兵马也只追索大股部众……这般算来,俺这区区一条命,三成是天意,四成是马五,还有三成倒是那位赵官家所赐了。”

讹鲁观听完这番叙述,唏嘘不已。

可以想见,别看自己四哥说的那般轻巧,但这七八日来,他怕是日日在生死边缘挣扎,与之相比,自己最危险的时候,也就是遭遇合不勒的那天晚上,都未必有这位四哥最轻松时来的严肃。

毕竟,他这个六太子的性命,全程是无忧的。

而就在讹鲁观唏嘘之时,叉手立在门槛那里的洪涯却也微微蹙眉……想那赵官家口口声声说要‘必杀兀术’,但实际上却在最有可能捕获兀术的滹沱河南网开一面,虽说大道理都是对的,却总显得那个议和条件中稍有戏谑之态。

当然,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魏王得天之幸,倒衬托出下官有些贪生怕死了。”眼看那边兄弟二人大约交代了几句,情绪都收住了以后,洪涯赶紧上前,并说了一句废话。“不瞒魏王,当日我在真定,是大约劝六太子降了的,实在是有负魏王托付……”

“俺自然知道。”兀术也不免叹气。“太师奴都与俺说了,不过这事不怪洪侍郎……赵宋官家将几万尸首与伤员一抬过去,俺也能想得到是何光景,确实没法守……至于说降了以后又想议和,也不算你们自作主张,毕竟当日在营中咱们确实提过此事。”

听到这里,讹鲁观也面色苍白起来,赶紧起身抹泪:“议和的事情,不知道四哥知不知道具体条款?我当场便说,那赵宋官家不免太苛刻了些。”

“洪侍郎以为如何?”兀术没有理会自己六弟,而是看向了洪涯。

“下官以为这并不是苛刻。”洪涯向前一步,正色相对兀术。“而是赵宋官家心存歹意……”

讹鲁观一时怔住,而兀术则肃然起来,正色追问:“什么歹意?”

“下官以为,所谓苛刻,无外乎是拿定了覆灭大金社稷,然后围三缺一之策。”洪涯坦然以告,言之凿凿。“说到底,宋人根本不想议和,还是要往死里打的,这个议和条件,放在眼下当然是苛刻,但等他们整顿完毕后会将我们逼入绝境之中,到时候却能反过以这个议和条款来动摇我们拼死相抗之决心。”

“不错。”兀术略作思索,重重颔首,但片刻后却又再度哂笑。“仅此而已吗?”

“还有离间之策,但这个就太明显了。”洪涯双手一摊,言语依然坦荡。“‘必杀兀术,方可和’……可实际上,如何能杀四太子?谁来杀四太子?不过是料定了获鹿大战之后,四太子威信大减,中枢想要努力一把,也只能倚仗燕云大族与塞外部落,以此来使我们内中相互生疑罢了。”

“说的不错!”兀术仰头卧倒,喟然长叹。“说的不错!一针见血!一针见血!但这是阳谋!是阳谋!”

讹鲁观依然喏喏,倒是洪涯忍不住继续追问:“魏王,你且与下官交个底,滹沱河这条线上,到底有多少人逃出来!”

兀术一声不吭。

洪涯微微蹙眉,刚要再言语,却不料一阵酸臭之味忽然自身后卷来,回头一看才发现有人自外面闯入,而太师奴根本不拦,再定睛一看,才发现来人居然是万户蒲查胡盏……只见其人狼狈不堪,一身短打扮,双腿双臂俱是红褐色的泥污,胡子头发里也全是脏污,却攥着两张白纸布告,委实狼狈可笑。

但无论如何,又见到一名万户得生总是好的……因为诚如洪涯和兀术所言,赵官家的离间之策分明就是阳谋,此时但凡有一个获鹿活下来的资历大将,都能加强中枢和塞外部落的团结,壮大中枢力量,继而震慑其他小部落与燕云大族。

不过,来不及多言,蒲查胡盏便瘫坐在地,然后对着榻上的兀术喘着粗气相告:“魏王……乌林答泰欲那厮死了。”

兀术看了眼来人,稍微释然后倒也不急:“胡盏,这个境地谁死了不都寻常吗?”

“可这死的人也太多了。”蒲查胡盏将手中那两张布告高高举起,言语激动,居然有哽咽之态。

洪涯原以为对方拿的是定州所见的那几道旨意,此时听得不对,直接上前夺来,只是对着上面一扫,便摇头不止,然后将那张布告交予榻前的六太子。

而蒲查胡盏早已经在地上喋喋不休起来:“我是从饶阳逃出的,没敢去河间府,只是昼夜不停绕道肃宁寨渡河,再去高阳……高阳守将我是认识的,是当年打河东的时候我收的降将出身……可走到城下,那厮非但不纳,反而扔下两张布告,让我自去……我又不认识字,一路到了这里才在门前让人读了,然后才晓得,居然死了十三个万户?!”

兀术微微一愣,便梗着脖子去看拿着文告的自家六弟。

讹鲁观本能欲递上,但伸出手后才意识到自家兄长这个状态根本没法阅读,也是一时无奈,便主动言语起来:“兄长……乃是宋人立威的旨意,将斩获讯息传递了下来,要传首四面,想借此兵不血刃,收降州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