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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果然,此人先行祝酒为赵官家寿,但饮酒后却并未坐下,反而趁势捧杯拱手请言。

“仁多将军请说。”赵玖也并不以为意,尤其是他这身衣服让他不好有多余姿态,便是想表达重视也难。

“臣生于蛮荒之地,久慕王化,今日得见天颜,不胜荣幸,所以私心有两件礼物想奉与官家,还请官家笑纳。”仁多保忠先是勉力低身放下酒杯,然后再重新起身,微微俯首相对,动作缓慢迟钝,显然是年纪真到了,而非是装作老迈。

刚刚此人单独起身时,赵玖因为对方的名声还稍有顾忌,但见到如此,也觉得有些可笑,但面上不显,只是从容相对:

“仁多将军不是已经送了那只白骆驼了吗?朕非常喜欢,如何还有礼物?”

“好让官家知道,那骆驼是本地州县官吏所寻,臣不过是因为年纪大,头发胡子与骆驼毛色相称,牵起骆驼来好看,所以才让臣去献的……此物并不能显出臣的忠心来,也不能算是臣的礼物。”仁多保忠缓缓以对。“臣此时所说的两个礼物,才是臣等私下花了大力气为官家此行辛苦施为的。”

赵玖当即应声:“既如此,且奉上来吧!”

仁多保忠闻言微微展眉,便回头去看院门方向……这种宴会,自然是要尽数搜身的,礼物什么的,也只能经过检验再送来。

而刘晏亲自下去,片刻之后果然有两名甲士随之入内,而刘晏本人也快步折回,在官家耳畔稍作耳语。

仁多保忠难得强打精神,死死盯住了赵宋官家的反应,而在他那片刻没有晃动的目光之下,赵官家闻言却并无诧异不适之色,甚至连头上的硬翅都没有晃动半分……这下子,仁多保忠自己也是暗骂自己可笑,继而恢复如常。

礼物奉到御前,甲士打开捧出,却是一个血淋淋的首级,都来不及用石灰保鲜的那种。而此物一出,吕本中与郑知常几个文臣各自面色发白,其余人包括赵官家在内,却都没有多余神色,最多只是好奇罢了。

仁多保忠没有卖关子,直接缓步出列,在首级旁下跪相对:

“官家,此乃是小鞠德录的首级……之前银、石、左厢三处商议归正,但自觉无寸功以存身,便来询问老夫,老夫便建议他们取了此人性命,务必在今日官家到来之前,将此人首级奉上,聊表心意……三处头人、兵马未至,都是替官家作战去了。”

赵玖难得晃动自己幞头上的硬翅,却是瞥了一眼面色发白的吕本中,而吕本中闻得此言,又被官家看了一眼后,脸色反而更白了。

“小鞠德录是谁?”赵玖情知此时不是计较吕本中无能于这些事情的时候,便直接面色不变,追问不及。

“回禀官家。”仁多保忠继续认真作答。“此人乃是党项人,却是辽国的党项人,位列辽国西南招讨使……前几年,金人南下,天下大乱,正如李永奇、李世辅将军父子从绥德入夏一般,此人也领十余万契丹、奚、渤海、蒙兀、党项杂胡百姓自辽国入夏。其人原本不屑降于夏国,便先去攻折氏丰州、麟州,准备以此立业,结果大败而走,只剩下了三五万契丹杂胡部民,只能通过夏州统军嵬名合达的路子,向李乾顺降服,从而得到了横山这边的支援,这才在夏州、银州身后一带立足,还攻下了麟州的建宁寨为本据,李乾顺用他,乃是要为西夏东北屏障,隔绝金人的意思。”

且说,一旁吕本中到底是个聪明人,从听到此人领十余万辽国故民逃到西夏后,便心下恍然,他哪里还不知道,这个礼物正是赵官家真正需要实用的大礼!

西夏大势其实在岳曲胡三人奇袭兴庆府得手后便已经大约抵定,而吴玠趁势压入横山后,更是使大局再无反复之理,但接下来,此战还是很有说头的,尤其是如何安排耶律大石、牵制耶律大石、控制耶律大石这个盟友……

而辽国遗民,便是占地广,人口却极少的耶律大石软肋,之前萧……赵合达那里七八万,此时小鞠德录这里又来三五万,加起来已经足够让耶律大石拿低做小了。而很显然,这仁多保忠年老成精,却是从赵合达被驱逐的事情上嗅到了一二风向,硬生生的从被迫投降的境地,为横山东端诸部落寻到了一个切实的功劳出来。

但想到这里,吕本中愈发不安……想他此番过来,乃是父亲荣休、自己做官之后第一次正经用事,却被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子给这般给比下去,简直丢尽了脸,也不知道此事之后,官家还会不会以为自己得用?

另一边,赵官家当然没有心思在意吕本中的患得患失,其人心下醒悟之余一时大喜,但面上却并无多少展现,只是微微颔首,顺势板着脸开了个玩笑而已:

“若是第一件礼物是人头,第二件莫不是张地图?”

仁多保忠怔了一怔,显然不懂赵官家的低端笑话,非只如此,他反而因为赵官家并未展露喜色一时有些忐忑起来,只是认真再对:“回禀官家,第二件礼物并非是地图,而是一座城池……”

这次轮到赵玖怔了一怔,但仅仅是一怔,便脱口而出:“是灵州吗?朕记得吴玠有军报,说你侄子仁多时泰是盐州守将,此番第一个被察哥遣到灵州去了,所以他才让与你侄子相熟的杨政去追击。”

“官家一言道破。”保忠愈发恭谨起来。“臣与时泰有约……察哥入得灵州,前后绝道,是为兵法中的死路,连拖都不敢拖,只能仓促渡河一战,臣让他联络其余大部,再与吴都统、岳都统交通,务必替官家取下灵州城,兼断了察哥念想。”

“察哥不会疑你侄子吗?”吕本中终于按捺不住,出言质询。“须知道,当年老将军你便是因为筹谋归于皇宋,这才被罢免的。”

“好让这位上官知道。”保忠回头相对。“下官虽然是公认的西夏逆臣,但下官的弟弟、时泰的亲父却是死在皇宋刀下,所以察哥不会疑他。”

吕本中一时愕然,显然是对这种边地部落行事思路与风格有些转不过弯来。

倒是赵玖依旧不慌不忙:“那朕问你,你与你侄子沟通是察哥西行之前,还是之后?”

保忠犹豫片刻,拜倒在地:“是之后……去打小鞠部也是嵬名合达被驱除后下的决心。”

赵玖端坐不动,只是微微点头,带动头上两支硬翅微微晃动起来:“那朕再问你,你知道你此番作为,放在天下人眼里算什么举止吗?”

“臣不懂得许多道理,但大约也能知道,算是反复小人……因为臣这些作为,到底是有见风使舵,投机取巧之嫌。”保忠须发俱贴在地上,露出一张紧绷的头皮,言语中却没有丝毫迟疑。“想来陛下此时杀了臣,天下人也只会说臣是咎由自取。”

“结合你当日在西夏朝争中的举止,几乎算是鹰视狼顾了。”赵玖依然面色不变。“真杀你也就杀了……仁卿,对于党项人,朕有一些模糊打算,具体还要等此战了结,跟宰相和使臣们做商议才行。”

“是。”仁多保忠似乎并没有听出来自己姓氏被赵官家喊错。

“不说别处,横山七州过于逼仄,朕准备大约合为两州,或两州一军,具体要看后来情势。”

“是。”

“对于党项人,朕只能说些定下来的确切想法,以免失信于你们……其一,朕不会内迁,但要改姓易俗,事情尘埃落定后,党项各部都要有个汉姓,至于李元昊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朕这里反过来便是,留发留头,弃发弃头……西夏叛乱百年,根由是党项不能归汉,以后朕不希望看到党项人以族群自居,使蕃汉隔离。”

“是。”

“本地人善战,且半牧半农,大多骑术了得,所以党项兵朕肯定要用……一来是要扩充御营骑军,选入骑军者与御营正卒无二,各部头人不可阻拦勇士自为;二来,也确实需要一些懂得照顾骆驼、战马的辅兵……但所谓头人首领嘛,也就是汉制、蕃制之间,朕只认汉制、认官职,并不认什么部族头人,拿这个身份跟朕说法,眼下行,但等此战之后,便是自寻死路。”

“……喏。”

“不过朕也知道,两国百年血仇,尤其是横山这里,叛乱了一百五十多年,今日一朝归正,将来又是西军那些人过来约束你们,你们多少也于心不安。”赵玖终于喟然以对。“万一再闹腾起来,反反复复惹人烦倒也罢了,怕只怕以边角之地,使国家伐金大计失了措……仁卿,你在横山闲坐,若真曾有心便该知道,朕的心意其实很好揣摩,那就是千言万语一句话,为了伐金一统,朕什么都能忍!为此事,朕忍了权臣,忍了儒生,忍了官僚,忍了军中陋俗,忍了南北离心,忍了地主,忍了和尚道士,忍了权贵巨贾,忍了二圣南归,而且怕还要去忍耶律大石……那自然也可以稍微忍一忍你们!”

仁多保忠连连叩首:“横山各部,绝不会给官家伐金大业拖后腿!也愿官家稍微怜惜此地生民艰辛!”

“都得怜。”赵玖不以为然道。“关中也苦,中原也苦,你们最起码没经历大规模兵祸,至于说赋税,巴蜀、江南、荆襄一处比一处苦……朕都记着呢!朕只能保证一视同仁!”

“如此足矣!”仁多保忠稍作抬头。

“但仁卿你们也该记住,话反过来说,如果万一谁真整出幺蛾子来,使伐金大业上稍有拖延,朕也绝不会忍……尤其是这些年,局势稍好,朕脾气到底是一日日涨了起来,不似往日那般好说话了。”赵玖最终缓缓下了定论。“往后几日,你就随朕身侧,做个阁门祗候,专理党项蕃部的事宜……你知道祗候是什么官职吧?”

“臣知道。”须发皆白的仁多保忠惊喜之余,却又与一旁的枯坐看着这一幕的吕本中一般凛然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