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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 阿寄翻来覆去睡不着。

漆黑实木架子床,不大,对他一个小孩来说却大得吓人,床帐一放下来, 好像把他关在了笼子里一样。

他躺在床上, 外面一丁点声音都清晰地好像就在耳边响起, 这让他总是忍不住去想各种怪事,满脑子乱糟糟的可怖场景。

翻来覆去许久,再怎么害怕还是慢慢睡了过去。很快他就猛地醒过来, 从床上弹起来急匆匆穿上鞋就往外面跑。

他……他做了一个很可怕的噩梦!

他要找公子!

阿寄一股脑冲到门外,他不认识老宅布局,眼前到处都一样的长廊让他根本分不清往哪儿走。

姜公子……姜公子在哪儿啊?

阿寄捂着嘴不敢哭出来,满脸是泪,跌跌撞撞地走在大宅子里, 长廊垂花门一重又一重。

没有!到处都没有!他到处都找不到!

“姜公子……”阿寄急得快哭了。

在这时,他听到了一声轻轻的风声,抬头往上看,姜公子衣着整齐地从屋顶跳下来, 像一只燕子一样落在他身边。

阿寄都呆了, 直到姜公子问他:“你怎么跑出来了?”他抖了抖,回过神, “我……我做噩梦了,不敢睡。”

说罢,又小心翼翼地问对方:“公子, 您也没睡, 也做了噩梦吗?”

姜遗光没有回答,转口道:“我带你回去。”

并非噩梦。

真相是他已过十二重劫。除却不惧寒暑、不易染病外, 连睡觉的时间也少了。在骊山时便测过,一天睡不到两个时辰就足够整日清醒。

所以,他才趁其他人都睡着后出来登上屋顶坐着,谁知道阿寄睡不着跑了出来。

老宅长廊,阴冷的风从一大一小两人身边刮过,呼啸不休。阿寄只穿着里衣,很自然地钻进了姜遗光的斗篷里牵住衣摆跟着走。

姜遗光放慢脚步往里走,问:“你做了什么噩梦?”

阿寄想了一下,摇摇头:“不记得了。”

明明梦里害怕得不得了,甚至好几次都感觉如果再不醒来就会发生很可怕的事情。阿寄吓得拼命挣扎才从梦里醒来,可他一睁开眼就把梦里的事忘了个干净。

姜遗光:“忘了就算了,不是什么大事。”

阿寄忍不住道:“公子,会不会和我在门口看到的那个东西有关?”他把脑袋从斗篷里钻出来,手比划,嘴里还发出“咻”的声音。

姜遗光仍旧说:“不知道。”

两人往里走。

阿寄不认路,但他能看出来姜公子正带着他回房。

“能不能不要回去?”阿寄终于忍不住祈求道。

姜遗光:“你很害怕吗?”

阿寄连连点头,牙关都在打颤:“我,房子好大,只有我一个人……”

姜遗光:“没有危险,不必害怕。”

阿寄只能将话咽回去。

两人慢慢穿过走廊。

两边都挂了红灯笼,没有点着光,黑黢黢的夜里,像被风吹着摇晃的红眼睛。

阿寄被自己想象吓到,恨不得整个人缩到斗篷里,这个年轻公子……他也很怕,可和整间古怪的老宅比起来,他只能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姜公子不放。

终于来到了房门口。

姜遗光伸手推开漆黑大门,低头看他:“到了,进去吧。”

阿寄却死命摇头,眼睛死死地盯着房门,声音都在发抖:“公子!刚刚……我刚刚出来的时候……没有关门!”

晚上大家都睡了,谁会来关门?

姜遗光:“可能是被风吹的。”

阿寄满脸不信。

见他死活不肯进房间睡觉,姜遗光也不强迫他:“那你跟着我好了,别乱跑。”

阿寄如小鸡啄米般点头。

姜遗光本就是在老宅里闲逛,见状带阿寄重新折返回去。月光如洗,四处堆雪,不必点灯也能看得清楚,阿寄就一直缩在姜遗光斗篷里跟着他走来走去。

祖宅很大,从大门进来过庭院大堂,大堂两边分东西二苑,两苑各有花厅、假山、内湖、阁楼等,大堂往里走就是二堂,即中堂,隔开东西二苑。

他们夜里住的就是西苑。

据说东苑是以前给分家的老人们住的,好几任老人在里面咽了气,后面东苑就空出来了,还修了一道墙,墙上开小门,想从西苑过东苑必得打开门不可。

不过分家的人也说,从前东苑里发生了许多怪事,所以那扇门的钥匙跟着他们老太爷下葬时一块儿埋了,不让他们过去。

这些事情阿寄不清楚,只模糊地听长辈们说东苑不让过去。

他看姜遗光好像把前前后后都转了一圈,连带着他身上也暖和起来了,不过姜遗光转悠过后似乎又打算把他送回去睡觉,阿寄急了,扯扯他衣角:“姜公子,堂叔公和我说过,说您要找的东西在东苑。”

姜遗光:“东苑?”

阿寄点点头,回忆起堂叔公的模样一字不落地把话说了一遍。

当时白骥好像预感到了什么,在一个夜里,他把阿寄叫起来,抱着他考了几句诗,然后神色严肃地叮嘱道。

“记着,叔公和你说的这些话,除了姜公子以外不能和任何人说,你的叔叔也不行。”

“祖宅分东西二苑,东苑建得早,西苑是后来修的。姜公子想要的很可能在东不在西。至于到底在什么地方……你就告诉他,这么多年没有回去,我也不记得了。”

姜遗光带着阿寄脚步一转,往东边走去,过回廊穿花院,看到了据说隔开东西二苑的刷得雪白的围墙。

墙约丈来高,严严实实地遮住了东苑风光,让人看不到另一边。墙底积雪,白墙和白雪相接,分不清边界。有些地方还栽了几朵腊梅,细小的黄花在月光下很不起眼,却有股喷薄的清香,

沿着墙走了一段,总算看到了那扇门,也是黑色的,实木制成,又厚又重,布满湿漉漉的灰尘。

姜遗光沉吟片刻:“明天再过来看看吧。”

他记下位置,带着阿寄往回走,随意找了一处挨着阁楼的凉亭坐下。阿寄嘴上说着不困,不过在坐下后没一会儿就靠着姜遗光闭着眼睛睡着了。

天边渐渐翻起一丝鱼肚白,像极了刚睁开的一双眼。

一到白日,夜里所见的诡异之景就好像都消失了,老宅又大又广阔,即便身处冬日也处处是景。

阿寄又不怕了。

老仆照顾他换了衣服吃过饭以后,他本想去找姜公子,这时却有个来报,说分家那边来人了。他只能留在大堂等待。

不多时,仆人引进来一大帮人,有男有女,大多头发都白了,最年轻的看上去也有三十来岁。一进来后,为首那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就颤巍巍走到天井里放着的几十口棺材边,跪下,大哭。

其余人纷纷抹泪跟着跪下,哭声此起彼伏,响彻白家祖宅上空。

阿寄看着他们,又想起棺材里躺着的人,头一低,眼眶里忍不住也流出热泪。

一群人哭够了,在老仆们搀扶下起来,各自落座。阿寄虽然年纪辈分都小,但他是本家人,所以和那位最先跪下哭嚎的老人一同坐在上首,两边高椅坐满了人,还有些坐不下的束手站着听吩咐。

姜遗光站在阿寄身后,将底下众人样貌神情一扫眼底。

按照辈分,那个老人算是阿寄的叔叔。阿寄乖乖喊了一声后,他塞过去一个厚厚的白包,然后开始说起两家的渊源。

老人叫白祖望,和白大儒白慎远不是一支的,但白慎远的父亲和白祖望的爷爷算是关系不错的堂兄弟。后来分家以后,白慎远这一支去了京城,他们留在西南老家,两边就淡了些。

但不论如何,都姓白,打断骨头连着筋,更何况京城那一支并不是不认祖宗了,每年都会送些银钱用作族里出息。这边若有人要去京城办些什么事,那边招待得也很周到。到后来,白慎远成了帝师,连带着他们也飞黄腾达,一跃成为当地望族。

白祖望怎么都没想到,他们竟会遭此不测。

说了这一茬后,他又指着底下的人让阿寄来认。

他把自己的七个孩子包括远嫁的儿女、儿女们的孩子都叫来了,他底下四个弟弟妹妹也叫来了,弟弟妹妹们的孩子也在……所以看起来才有这么多人。

这些人未必对京城那边有多么向往,但白祖望发了话,他们总是要来的。想到京城那支给予自家人的方便,又有老太爷领着,不哭也难。

还有些就是为了阿寄而来的了。

原本如果白骥跟着来,这些人自然不敢动心思。但是白骥在路上病逝,只留下阿寄这么小个孩子,他能知道什么?能守的住这么大家业?

就算阿寄只带了从手指头缝里漏出的一点,那也不是笔小数目。

姜遗光把他们的小心思看得一清二楚。

阿寄年纪小,虽然聪明,但和这帮人比起来心眼就不够看了,方才哭过一回,他以为自己找到了家人,心里正宽慰。家里从小也只会教他要尊敬长辈,不会教他小小年纪就要怎么分辨长辈是不是有坏心眼,于是很乖巧地问什么答什么。

直到有个人甚至直接问起他们带了多少钱回来、放在什么地方,老仆脸一沉,从那个女人手里接过阿寄,骂道:“亏你们还是长辈,就这么算计个小孩子?”

那名义上是阿寄舅妈的女人的丈夫当即和踩了尾巴的老鼠一样跳起来嚷嚷,说他们不过是问问,阿寄一个小孩子不懂管家,正是需要他们这些人帮忙的时候,主人还没发话一个下人插什么嘴云云。

年纪最大的白祖望一下子训斥这个,一下指责那个,又要打圆场。但其中一个闹起来了,其他人自然不肯罢休,他们所有人,都从来没有见过阿寄,这时却摆出了亲热又负责的长辈的态度,说要让阿寄住到他们家去,至于家产,自然会等他懂事后归还。

阿寄没有蠢到连这都听不懂,刚刚还升起的濡慕心思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他气得抓着老仆袖子就想把这群人赶出去,被老仆捂着嘴摇摇头,不让他喊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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