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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远处,有士卒正在督促着俘虏与当地人搬运尸体,偶尔也议论几句。

“倭人似乎不怕死的多。”

“哈,这鸟不拉屎的狗地方,活着还不如死了,当然不怕死。”

……

三月初九。

史恢已在大宰府驻扎了一个月。

他愈发不喜欢这里。

当地的倭民在见识到了唐军的强大之后,已开始以一种太过于热情的态度迎接唐军。

但史恢却感受不到他们的真诚。

有时他走在乡野之中,看着那些赤裸地躺在那晒太阳的男女,总是感到一股凉透骨髓的冷淡。

在对马岛,他看到那八十个武士大叫着冲上来送死,在这里则是死寂。

一动一静之间,是一种千百年的贫瘠所浸透的对生命的冷漠。

“我老了,但我还想活。”

史恢常常会坐在政厅前与一些伤兵们聊天,透露出了思乡之情。

“我以前是水匪,与兄弟们合称江浦十八怪。我们虽然杀人越货,但聚在一起很热闹,很快活。我在水师里也快活,同袍们与我打哈哈。我这一大把年纪了,还想建功立业。你看那些倭人,十几岁的年纪,死气沉沉。”

史恢说着,愈发感到压抑,喃喃道:“我让麻将军调我到莱州军中,就是为了来打这一仗。娘的,你看这天下第一‘西都’的茅草顶。”

“老史啊,这才过一个月。”

“是啊,我还得再待一年。这把年纪,不知还有没有归乡的时候。”

“你以为我待得住?娘的哦,那些倭人吃得比鸟都少,搞得像老子来抢他们一样。”

史恢又好笑又悲凉,不由红了眼,长叹一声。

“唉。”

“要不这样……去听个曲?”

“听曲?”

“就在这大宰府,有个艺馆。”

史恢终于又有了对战利品的期待,但还是提醒了一句,道:“我听说这边病死的人多,医药皆缺。你等小心些,军中若因花柳死了人,我对上峰不好交代。”

……

史恢之前也有所耳闻,近年来海贸渐开,有些海商便是以贩卖东瀛女奴而致富。因此以为那些艺伎一定十分动人。

然而真到了那艺馆一看,他却是被吓了一跳,实在是欣赏不来那白面黑齿的妆扮。

“我还有军务在身……”

“诶,来都来了,就像我们出兵一样,来都来了,坐吧。”

史恢坐下,饮了口茶,整张脸又皱了起来。

“涩。”

“娘的,老子当水匪时喝的都比这狗尿好。”

他已有几年不骂粗了,近来心情却实在恶劣。

台上,那涂了白脸黑齿的艺伎对史恢这边先跪了一跪,温柔说了几句奉承的话,开始弹琴。

意外的是,她弹得竟是十分不错。

史恢越听越悲……

但听了一会之后,他身后的一个小厢房里,忽有个男子淡淡道了一句。

“呵,小国寡民,悲凉自哀,落了下乘。”

史恢一愣,心想这曲子分明是不错的。

他向那厢房挪了挪,便听那男子继续评论道:“本是首大气磅礴的曲子,我在杭州听吴大娘弹,金光破云,尽显我大国之民的恢宏。到了这些倭女手里,却又成了所谓的‘物哀’,无趣。”

史恢猛地惊醒过来,才意识到那帘后的男子语气虽傲,见识却不凡。

只听那男子又道:“茶也难喝。”

“莆先生,这是倭人的茶道。”

史恢不由有些诧异,觉得这声音像是军需主官。

但并未听说有哪位莆姓高官过来,还需要他亲自招待。

“茶道?倭国本连茶树都没有,还是隋唐时传过来的,这抹茶之法既繁琐又难入口,也唯有这岛国孤悬海外,不作改良,以固闭为傲,可笑。”

那莆先生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改换了语气,道:“我说句难听的,王师征东瀛,看似势如破竹,实则已有危机。朝中重臣们都说‘东瀛地贫民刁,勿征为宜’确非虚言,你且看,军心、战意、粮草,往后各种麻烦都会显现出来,打战若无利可图,何以为继?”

“莆先生是来动摇军心的不成?”

“不。朝廷既然敢征东瀛,就是有十足的把握。只是,需要有人帮王师解决问题。”

“是吗?”

“是,实话与你说吧,我家主人与右相乃莫逆之交。此次派我的船队来,为的不是牟利,而是助大军打这一仗。这点你很清楚,不然你不会放我到这里。”

“说吧,怎么助?”

“我打个比方,将士们每日吃干巴的军粮,一月一年可以,数年可以?我们的商船上才有酒、茶,各色糕点。另外,这太宰府里除了光溜溜的倭人还有什么?将士们发了军饷,蹲在营房里数着玩吗?再打个比方,我们商号想要雇一大批劳工,反过来也需要军中帮忙,至于往后,朝廷要在九州开银矿……”

“够了。”

史恢正听得认真,忽听主官这般喝了一句,不由颇为失望。

他心里却觉得那莆先生说的对,很不希望主官拒绝。

哪怕上报朝廷也好啊。

其后主官似乎低声说了一句什么。

那莆先生不由笑道:“有甚打紧的?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在哪说都一样。外面也都是我大唐将士,总得给他们一些盼头。”

史恢这时意识到对方恐怕是背景不一般。

但他确实对往后的生活又有了盼头。

……

镰仓,相模湾。

天气很晴朗,隐隐还能够看到极远处的富士山。

大船缓缓驶向海岸,士卒们在甲板上奔走着,调整着炮口。

攻敌在即,姜才正在忙碌备战。

楼船的第三层,却有一个披着大氅的七旬老者正坐在椅子上,在窗边拿望筒看着外面。

陪在他身边的则是几个女扮男装的俏丽婢女。

“东翁,要打仗了,进去吧。”

“好不容易来了,总归是看一眼。”贾似道笑了笑,道:“老夫这年岁,在倭国怕是能当神仙。”

“弹丸小国,有甚好看的?东翁看着还年轻呢。”

“老夫可是把身家都押到这生意里了。”贾似道拍了拍膝盖,喃喃道:“十年经营,好不容易积攒了这些本钱、人脉、商路,只等严云云一走便抽身而出,赚他个富可敌国,没成想还是让舆情司逮住了,唐天子千方百计,不就是要让老夫来看看该拿这弹丸小国怎么办吗?”

“那东翁说该怎么办?”

“当然是开它的金银矿、卖它的……不说笑了。”

说到一半,贾似道停顿了一下,指向远处的海岸,换了个语气。

“如此贫瘠固闭之国,其民饥也、哀也,仿佛病态。欲治其病,必先开其国门、通其贸易,其后,使其生民再无饥馁之苦,先治其身体、再疗其心疾。”

“东翁原来这般悲天悯人。”

“是啊。”贾似道抚着花白的长须,叹道:“还是你等了解我,不像龟鹤莆只知逐利。”

“嘻嘻,要我说,东翁还是为右相谋划。若不是东翁,右相便是劝陛下出兵征伐了东瀛,要想长治久安,可难。”

“呵,没了老夫,她连右相都当不上。”

此时,上方已传来了大喝声。

“开炮!”

贾似道极目远眺,想到了严云云这些年在沿海的苦心孤诣,也想到了李瑕命姜饭找到自己时说的那些话。

“轰!”

他眼看着炮弹在前方的海岸线炸开。

轰破了这岛国的狂妄,也改变它那物哀到极致之后的病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