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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莱州。

几名士卒登上大船,走进一间船舱。

“张帅,人来了。”

张贵回头看了一眼,道:“好,你们先下去。”

他身材虽矮小,气势却足。

被留在舱中的一人便行了个军礼,道:“见过张帅,末将史恢,由江东水师麻将军麾下调至莱州。”

“坐吧,依军中惯例,还要问些话,不要在意。”

张贵亲自将一把椅子拉开,问道:“多大年纪了?”

“五十又八。”

“还肯出海?”

“离了船,离了人多的地方,心里不自在。这不,麻将军听说山东水师有立功的机会,便将我调过来,充个文职。”

“将领当中能转文职的不多,你是读过书的?”

“读过。”

“你叫史恢,可是真定史家之人?”

“不是,我是扬州人氏,离真定府隔着一千多里。”

张贵道:“但我听你有些河北口音。”

“我原是在长江上当水匪的,后来打劫到了一队禁军头上,被剿了老巢,同伙都死光了,我怕被宋朝廷追杀,一路往北走,最后在白羊淀落了草。”

“哦,我知道你是谁了,都说江东水师中有个敢打劫陛下的。”

史恢于是笑起来。

他便是因此事在军中出名的,颇有些以此为荣。

张贵在桌案后面坐了,拿起一张文牒看了一眼又放下,沉吟道:“你的告身已经批下来了,便在我麾下任转运判官,在莱州城安排钱粮庶务。”

“大帅,讨伐高丽一战,可否让我随船任职?”

“留在莱州,一样有功劳。”

“我求的不是功劳,求的是一个随船征战的机会。”

张贵摇了摇头,目光落在史恢的白发上,道:“你年纪大了,熟悉的是长江、湖泊,而不是海战。”

“是麻将军告诉我,大唐水师建功立业的机会才刚刚开始。”史恢道,“我归顺时,陛下已平定北方。天下一统之后,我没选择去长江渡口任官,而是留在水师,足足等了十年!十年,现在机会来了,我已经老了。我好不容易才考了文职,只求大帅带我一道出海。”

张贵叹了一口气,走到船舱边,拍了拍身处的这艘大船。

岂止是史恢?水师的哪个将领不是在海风中经历了漫长的等待。

……

建统十五年,六月二十六。

海岸边战鼓轰隆。

“出征!”

随着呼喊,一艘艘战船驶离了莱州港。

张贵站在船头,回望着岸边前来相送的带方郡王的队伍,若有所悟。

他现在才明白,陛下在十年前就下定了取高丽的决心,甚至已经料到了高丽国王会逃到江华岛上。所以才会把唯一的堂兄派到莱州来坐镇。

六月的骄阳如火。

行船十余日之后,军中士卒的议论越来越多。

“我听说高丽那地方穷得鸟不拉屎,也不知道攻来做甚?”

“你管那许多,军中自有粮饷下发,杀敌亦有军功奖赏,管它高丽是穷是富?”

“这你就不懂了,乘着这东南风我们到高丽是方便,但军粮怎么运送?万一打不来,就那鸟不拉屎的地方,粮草从哪里来?”

“打下来不就好了。”

“灭国咧哥哥,哪有那般好打?”

偶尔有些言语落到张贵耳中,他不免忧心不已。

这日傍晚,史恢前来汇报军务。

公事说过之后,张贵看着地图,道:“你知道吗?陛下想要迁都北平。”

史恢摇了摇头,心想:“这样的大事我怎能知道?”

“我听参谋们说,如果要迁都,南方的钱粮如何运到北平就是一个问题。朝中有人说要修一条运河……你是扬州人,应该懂的?”

“略懂,只能说是略懂,隋炀帝修的运河只到洛阳,要修到北平,怕是不得了吧?”

“还有个办法,就是走海运。”

张贵在军中二十余年,驻莱州十年,早已不是过去那个渔夫。

他手指在地图上沿着海岸划了一条线。

“看懂了吗?所以陛下命带方郡王到莱州,因为这是迁都之后天下钱粮中转之地。”

史恢凑近地图,看了一会儿,道:“我们离江华岛,也不过只有六百余里海路。”

“不错!”张贵道:“陛下要建都北平,要以海运走钱粮,怎么可能容许旁边就有一个小国不在大唐治下。”

史恢恍然大悟。

张贵道:“此仗若胜,则陛下迁都北平,往后水师将护卫天下钱粮,世代不愁生计。但万一败了……你可知道?征高丽之事,朝堂上的大臣们多持反对的态度,陛下是顶着很大的非议出兵。”

“我等绝不能败。”

“无功而返就是败,我们必须一战而定。”

张贵脸色愈发沉毅,显得十分慎重,道:“你说,我是否该把这些利害与将士们说清楚,以激励士气?”

史恢一愣,反过来问道:“大帅这是在问下官?”

“你是我军中文职,当然是问你。”

“大帅,朝廷可从没说过,要迁都、要海运,这一切都是大帅的推测吧?”

“对。”

“那万一不是这样,而大帅向士卒们做了许诺,以后会落下非议的。”

张贵皱了皱眉,道:“我只问你,如果阐明利害,是否对将士们的军心士气有益。”

“那当然有。”

“我是军人,以战场胜败为重。”

史恢一抱拳,道:“下官这便去激励将士。”

临走前,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张贵的海图。忽然发现,若迁都北平,运送钱粮的海路上,可不仅是一个高丽有可能造成威胁。

大唐水师建功立业的机会才刚刚开始,这句话似乎真不是说说而已。

……

高丽,开京。

这里是高丽的国都,两百多年前,辽军入侵,高丽国君逃往江华岛,开京一度为辽军完全摧毁。之后,高丽显宗重筑开京罗城,征民夫三十万四千四百人,将开京城修筑成一个周长近三万步,有二十二道城门的大城。

四十年多前,蒙古入侵,高丽国王再次逃往江华岛,并以江华岛为江都,开京宫殿就此荒废了下来。待到战后,高丽国君再次大修宫殿。

寿昌宫,会庆殿。

会庆殿是王宫正殿,规模壮观,仅台基便有五丈余高。中间的广场以砖石铺地,栏杆以丹漆文彩装饰。

但高丽人建造宫殿,只学到了表面,却没学到里子。会庆殿的地基造得不实,走起路来总有回声。

“噔,噔,噔,噔……”

脚步声由远而近,正在军议的董文用转头看了一眼,见王荛走进了大殿,继续低头指点着地图,与将领们商议。

“情报已经打探清楚了,抢在我们前面杀入高丽的,是乃颜的残部。”

“两个月前,张元帅在通辽一带击退了乃颜。这对他是好事,对我们就是坏事。乃颜败后往北方逃了,但其部下万户哈丹却率兵进入高丽,烧杀掳掠。”

“昨日若不是我们击败哈丹,这开京城又要毁了。”

“但,林衍已经逃到江华岛了。”

“说不定高丽朝廷就是设在江华岛上的……”

“未必是坏事。”王荛说着,走上前,又道:“哈丹的残部破坏虽大,但却也给了我们收服高丽民心的机会。”

董文用问道:“你的意思是?”

“先南下,到忠州剿了蒙寇,再回过头来攻江华岛。”

“若这段时间,林衍在江华岛坚固了防线呢?”

王荛笑了笑,道:“董帅风趣。”

董文用转头看向诸将,道:“王相公说的不错,陛下命我等讨伐林衍,便是为了救高丽生民于水火。传令下去,大军明日启程,先平哈丹。”

“喏!”

……

乾德殿。

这是位于宫城西北方向的殿宇,乃高丽国王日常行政之处,殿内同样放置着一张王椅。

郑仁卿匆匆赶到殿上,只见王谌正坐在王位上,捂着脸。

“殿下。”

郑仁卿连忙上前行礼,道:“殿下这是……哭了?”

昨夜,唐军击退了开京城中的蒙军,他们随唐军进了城,得到的是一系列的噩耗。

王谌的父亲王禃已经死了,这个曾经的高丽国王被权臣林衍所废、幽禁多年,最后还是没能等到儿子借兵平叛的那一天;

王谌的叔父王淐也死了,林衍在以王淐当傀儡的这十年间则已经渐渐掌握了高丽。而忠于王氏的臣子也在这次哈丹入寇之际留在开京,几乎被杀绝;

哈丹纵兵抢掳,还将开京城中的粮草、财宝尽数抢光……

眼看国家如此,郑仁卿悲伤不已,彻夜难眠。

坐在王位上的王谌身子颤抖,许久才放下了捂在脸上的手,似乎在笑。

他将手放在王位上,轻轻地抚着。

“王荛答应了?我们可以准备继位了……”

王谌的意思是,他要先成为高丽国王。

如此一来,他可以号令高丽臣民支持唐军讨伐林衍了,料想王荛不会拒绝。

然而,郑仁卿却是摇了摇头,行礼禀道:“殿下,王相公他……拒绝了。”

“什么?!”王谌讶然,道:“他怎么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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