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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是为了打探情报,但他却有一个很深的感触。

李瑕以往有一份傲气,认为凭借后世人的阅历,一定能治理好川蜀。

但认真了解之后,他才明白自己狂妄到了何等地步。

只说整顿楮币之事。

朝廷纸币大量超发,若让李瑕来处理,无非要将纸币与金银挂钩。

他知道金本位、银本位、信用本位,知道储备金……

还以为当世唯他一人知道这些道理。

但等真正看到吴潜当时的策章,李瑕才明白,若让自己这个举世无双的大才施手整顿楮币,权力越大、国越早亡。

朝廷根本没有足够的金银兑换民间纸币,一旦放开,才叫民怨沸腾,地崩山摧。

吴潜不知储备金?

除金银之外,吴潜以货品、盐钞、度牒、和籴为储备,他整顿楮币要考虑到达官贵胄、商贾、平民,每个阶层的利益、作用。

要考虑到大宋吏治之腐朽、积弊之深。

朝廷根本不是不知储备金的道理,而是要把一分钱掰成了十份用,维持住这个……既要抵抗强大外虏、又有无数蛀虫蚕食的王朝。

李瑕连这百分之一的成效都做不到。

这事从来都不是把钱币与储备金一挂勾就好。

一挂勾,宋廷根本无力支撑每年庞大的军费,二十年前便亡国了。

打翻重来似乎更简单。但,宋廷能抗蒙二十余年,一个新王朝若不懂治国,能撑几年?就不会再有积弊?

而论治国,李瑕差了吴潜五十年的经验。

多了七百余年的学识?

最怕的就是只懂些皮毛而自诩高明,不知“时弊”二字,为祸之甚,比奸党还深百倍。

这便如写诗词,李瑕能抄几首成诗唬一唬时人,却永不能真与吴潜这个词坛大宗师比。

不是所有事都可如此作比喻,但为官施政是如此。

……

“为官之道,不在于圣眷。”吴潜缓缓道,“官家之所以恶我,因我所忠者,实为大宋社稷,而不止于官家。然官家之所以用我,只因我施政之能……此理,你可明白?”

李瑕应道:“明白,此次回朝,愿学施政之能、为国家尽忠。右相知兵、知政、知经济,饶相公知农,此皆我良师。”

“很好,老夫还怕你一心只学贾似道之权谋。”吴潜闭上眼叹道。

“不敢。”

“想起方才要说什么了……老夫去相之日不远矣,唯愿定下国本,再无牵挂,你可愿辞官,随老夫归乡读书?”

“辜……”

吴潜抬了抬手,示意李瑕不要立即回答。

“先前说过,你吞了太多饵,肚中有太多钩子。老夫可来助你将这些钩子化了,化为学识、为官之道、施政之能。你切莫心忧官位,宦海波涛汹涌,必有沉浮。鲸沉于底,终有一跃而出之时……”

吴潜的声音很苍老,语调很慢。

他知道李瑕如今的处境。

这些话意思是,扳倒忠王,李墉会死,但他愿意保李瑕性命,助李瑕积淀……直到新君登基。

“时日无多矣。”

吴潜又叹了一声,喃喃道:“老夫行将就木,若社稷再有危难,老夫不会再次起复,但,又还能起复……总该有人能保社稷山河,望你能明白此言之意。”

李瑕应道:“晚辈明白,右相一心社稷。”

“那何必还称右相?”

“贾相公曾劝我科举入仕,他保我于他之后宰执天下。但不知右相之意,与贾相公有何区别?”

“因你那点本事,还救不了社稷。”

吴潜道:“老夫也急,风雨飘摇,社稷急待明君良相……然欲速则不达,良相亦需多磨砺。贾似道眼力不差,与老夫所见相同。不同在于,他只给你谋官之能,老夫却盼能教你治世之才。”

“我真的很想随右相学治世之才。”李瑕应道:“这确实是肺腑之言,所以想问右相一句,若是我违逆了右相,是否还肯教我?”

吴潜叹息一声,摇了摇头。

“莫说‘违逆’,这已是老夫唯一能想到的……保全你的办法。”

“右相方才也说过,我能自救。”

“你太过自负了。”

李瑕站起身,道:“我不会助右相定国本,因右相那‘唯一’的办法,会害的我丢掉好不容易得到的一切权势。我也不想辞官随右相去沉淀……这话不好听,但我有我的想法。”

吴潜笑了笑,道:“天下人便是想法太多。”

“天下人想法太多,我想保持自己的想法。”

李瑕郑重行了一礼,又道:“辜负了右相美意,惭愧,抱歉。”

说完,他转身向画船上攀去。

今日与吴潜终究还是谈崩了。

……

论权谋、论治国、论用兵之能,李瑕确实比吴潜差了太多太多。

他也自省过,努力消除了自己时不时就冒出头的狂妄,想要谦卑地去学。

但李瑕没丢掉他的自信。

七百年的见识,很多东西他确实只懂皮毛,却依旧让他有了独特的自由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