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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

边境八十里外, 北庭军大?营。

草原夜色如墨,星河璀璨。

可惜这样好的景色,在这战火纷飞的时节, 无人欣赏。

“这也不行?, 那也不行?, 难道真的眼?睁睁看着我父亲被他们困死在那石头城里么!”

副帐里,谢明霁一拳砸在铺着牛皮地图的长案上?,黧黑面庞一片狠厉:“那个斛律邪摆明就是要置我父亲于死地, 疯子,真是个疯子!”

为了诱肃王上?钩, 甚至不惜拿一整座城池的突厥百姓当做诱饵。

就这样卑鄙阴狠、不择手?段的小人, 东突厥竟然还奉作国?师?

“我看老莫铎也是疯了, 这斛律邪就是条毒蛇,他重用此等奸臣, 便是赢了这场仗, 也必定失了民心!”

谢明霁骂骂咧咧的,可是骂完之后,一想到肃王与两千精兵还困在石头城里, 且父亲伤势不明,他这心里便百蚁噬心般, 煎熬得想要杀人:“不行?, 哪怕是豁出我这条命, 我也得将父亲带回去。”

不然母亲得多难过?。

两个妹妹肯定也要伤心死了。

“子策, 你明知这是斛律邪的奸计, 若是此刻贸然冲去, 岂非正中他下怀?”

裴琏负手?站在沙盘前,冷白的皮肤黑了些许, 愈发显得下颌线条嶙峋:“关心则乱,现下最需要的是冷静。”

亲历战场,见证厮杀,的确是磨练心性最残酷也是最快的办法,男人年?轻的面庞并无多少神情,眉宇间却萦绕着一阵威严肃杀之气。

谢明霁抬起眼?,看着太子沉肃的面庞,深深吐了两口气,才道:“我知道要冷静,也知道那是斛律邪的奸计,可是……那是我的父亲啊。”

“肃王也是孤的岳父与师父,孤亦是心焦。”

裴琏薄唇紧抿,明亮烛火下两道浓眉也拧得很紧:“但带兵硬碰硬,绝不可取。总不能为了救肃王一人,便让数以?万计的将士白白送死,他们也是人,也有父母妻儿、兄弟姐妹……”

谢明霁岂不明白这点,正是明白,所?以?愈发痛苦。

他捂着脑袋,嗓音嘶哑:“那怎么办?难道就看着父亲困死在城中吗?若真是如此,我这辈子都无颜回去见我母亲和妹妹们。”

看着困兽般的谢明霁,裴琏垂眼?,再次看向那沙盘。

良久,他道:“既然斛律邪能拿一城的百姓作为诱饵,我们也能拿出足够的诱饵,调虎离山,转移注意。”

谢明霁一怔,迷茫抬头:“诱饵?我们有何诱饵?”

如今北庭军的大?部队已经进入东突厥的地盘,除非撤兵求和,谢明霁实在想不到有什么能诱惑到东突厥。

“子策以?为,大?渊唯一储君的性命,可足够为饵?”

“……!”

迎上?火光下那双黑黢黢的凤眸,谢明霁心头猛跳,难以?置信:“殿下,殿下的意思是……”

裴琏点头:“是,孤愿以?身为饵,与你兵分两路,引开?那斛律邪。”

“不行?!”

谢明霁几乎想都没想便拒绝了:“这太危险了,绝对不行?。您若有个闪失,我们全家万死都不足以?谢罪。”

虽然谢明霁很想救父亲,但在大?局面前,他还是理智的。

“殿下有这份心,我感激不尽。但若是我父亲在这,他也一定不会答应让您以?身犯险。”谢明霁摇头:“还请殿下隐藏好自?己的身份,珍重自?身。”

裴琏知道他的身份特殊,也知这一路上?肃王父子对他的刻意保护,但是——

这几乎是当下唯一的办法。

“子策别急着拒绝,先听听孤的打算。”

谢明霁的脑子告诉他:别听。

身子却不由自?主站起来,走?到裴琏身旁。

裴琏抬手?指点沙盘,将他的计划娓娓道来。

谢明霁听着听着,面色微松,炯炯盯着裴琏所?指的那两条路线……

这个方法,理论上?是很可行?。

但实际操作起来,存在着太多的未知数,若换做旁人做诱饵,或是他自?身做诱饵,谢明霁定然毫不犹豫点头。

可,太子为诱饵。

这个诱饵太重,若有半分损伤,对大?渊可以?说是致命的打击。

便是肃王在,也不会答应,遑论谢明霁。

裴琏却是目光灼灼看向他:“正因?孤身份贵重、不容损失,对东突厥而言,诱惑就更大?。他们若知道孤仅带三千兵马赶回北庭,舍得错过?这个机会吗?”

不舍得。

绝对不舍得。

哪怕猜到有诈,但在绝对诱惑面前,人总是会抱着赌徒心态。

“兵者,诡道也。”

裴琏不疾不徐撩起眼皮:“用兵之道,子策兄应该比孤更擅长。”

谢明霁自?是擅长。

只是这砝码,太重了。

于肃王府、于陇西谢氏、于大?渊朝,都是不可承受之重。

谢明霁的喉咙干哑得都要冒火,艰涩开?口:“殿下,您身份贵重……”

“肃王于公,乃我国?之重器,为国?为民戍边半生?,劳苦功高。于私,他是孤的岳父,这半年?来悉心教导,亦父亦师。且二十多年?前,若非他不顾安危救下父皇,我父皇早已冻死在北庭的雪原,又哪有今日的孤。”

裴琏看向谢明霁,神色郑重:“孤对肃王的敬重,足愿为之 涉险。”

谢明霁被那双凛然坚定的黑眸摄住般,胸口一阵激荡,眼?眶也不禁红了,“殿下……”

他喉头哽着,而后掀袍,朝面前的年?轻太子跪下:“殿下大?义?,谢明霁没齿难忘。”

“子策这是作甚,快起。”裴琏一把托住谢明霁。

谢明霁被他拽起,眼?睛仍是红的:“子玉,日后便是做不成妹婿,你也是我的兄弟,一辈子的亲兄弟!”

裴琏微怔,而后薄唇轻勾:“那孤还是更想做你妹婿。”

谢明霁破涕为笑?,抬手?抹了把脸,道:“那等打了胜战回家,我定帮你与婳婳多说好话!”

裴琏微笑?:“有舅兄这话,孤就放心了。”

既已确定这计划,二人又商议起具体安排。

直至夜深,谢明霁方才起身告退。

临走?时,他忽然想到什么,停步问裴琏:“殿下此番愿舍身救我父亲,公心更多,还是私心?”

裴琏怔了一怔,才道,“私心。”

稍顿,又道:“失去父母的孩子,会很可怜。”

谢明霁将这话在心里咀嚼了两遍,再看裴琏,目光愈发复杂。

多的话也没再说,只再次抬袖朝他一拜,离开?帐中。

帐门逶逶垂下,裴琏转身回到桌边。

油灯悄然散发着昏黄光芒,他侧坐着,从怀中拿出那枚装着平安符的小巧香囊。

两根长指细细摩挲着那并不精致的刺绣,脑海中却浮现元宵夜里,那双在漫天焰火里分外明亮的乌眸。

若是肃王有事,那双眼?睛定然又要淌落泪珠儿,哭到红肿。

可若是他有事……

她会为他掉眼?泪吗?

草原的夜,杳然寂静,给不了他回答。

-

“不…不要……”

“娘子,娘子醒醒……”

“不!”

明婳陡然睁开?双眼?,葱绿色纱帐已掀开?一半,然而帐中的光线仍是昏冥暗沉——

外头的天还没大?亮。

“娘子是做噩梦了么?瞧这一头的汗。”

今日值夜的是采雁,听到内室的动静,虚虚披着一条外衫便急忙赶来。此刻她弯着腰,边拿帕子小心翼翼替明婳擦着汗,边柔声问:“娘子是梦到什么了,吓成这样。”

明婳没说话,只惨白着一张脸,呆愣愣坐在床上?,胸腔里的一颗心也因?着梦中血腥可怖的场景狂跳不止。

她梦到了什么?

她梦到了裴琏,满身是血的裴琏。

他那样爱干净的一个人,梦里却是从头到脚都沾满了浓稠黏腻的鲜血。

她喊他,他却没听见般,继续朝前走?。

前路是一片茫茫的、漆黑的、看不到尽头的虚无。

她不敢上?前,只扯着嗓子喊他:“裴子玉,别往前走?了,你回来。”

他就是不听,仿若行?尸走?肉,一步一步朝前,每走?一步,便留下一个血脚印。

眼?见他越走?越远,明婳终于忍不住追了上?去:“裴子玉,你别走?了。”

就在她快要拉住他时,男人转过?头。

哪怕脸上?也沾了血,他的面庞还是好看的,只那双狭长的凤眸望着她,空空洞洞,淡漠得仿若陌生?人。

明婳被这眼?神骇住,僵在原地,无措喃喃:“裴子玉……”

男人转过?身,继续往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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