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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亦盯着他,一字一字地说道。

他却恍若未闻,继续,又朝她走了一步过来。

护在她身旁的一名武士毫不犹豫,立刻朝着面前这个危险的人,射出了早已搭在弓上的一支箭。

那箭激射而去,插入了他的肩。

他身形一顿,很快,看都没看一眼,抬手便握住箭杆,一把拔了出来,将那支箭头勾着团模糊血肉的箭掷在了脚下,双目盯着她,继续迈步。

双箭齐发。

一箭插胸,一箭入腹。

他再次将插入身体的箭强行拔出。

剧痛仿佛刺激了他,他歪着脸,神情扭曲,眼睛里闪烁着挑衅的光,继续朝她走来。

血从他身上的伤口里涌出,很快浸染衣裳,淌在地上。在他走过的身后,留下了一道歪歪扭扭的血痕。

当又两支利箭再次射入他的身体,他被带得歪了过去,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身体亦佝偻了下去。但慢慢地,竟又挣扎着站直身体,不但如此,还哈哈大笑:“也好!没想到我沈旸,最后这般死在你的手里。花下死,风流事。值了!”

他发力,再次拔出箭,竟还继续迈步。

夺命的最后一箭,终于朝他射了过来,在他就要走到她面前之时,射入了他的身体里。

他一僵,停了脚步,低头,看着那支深深插入了他心口的箭,看了片刻,慢慢抬头,看着她,嘴微微张了张,仿佛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没说出来,人往后仰去,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一股血,从他那插着箭的心口位置迅速地渗了出来,很快便流满一地,甚至,沿着道观大殿那铺地青砖的缝隙,慢慢地流到了她的脚下。

他一动不动,气绝而亡。

大殿之中站满了人,此刻,却听不到半点声息。

菩珠低头,望着那个倒在地上满身是血断了气的人,这一刻,原本应当长松一口气。

但不知为何,或许今夜,他的死不在她的计划里,亦是过于血腥和惨烈,竟也叫她感到有几分不适。甚至,如同目睹三天前李承煜死时那般,心中生出了一缕莫名的淡淡伤感。

她闭了闭目,也不想再多看了,转身,正待要走,突然这时,地上那方才以为已经死去的沈旸竟突然复活,扑了过来,伸手,死死地攥住了她的一只脚踝。

他提着一口那不愿就此散去的气,咬牙:“我对你多次留情,你为何,如此恨我?”

骆保和近旁的护卫皆是来不及反应,待回过神,正要冲上去将她救回,菩珠已是定住心神,想了想,摆手,命众人全都出去。

骆保起先不肯,待对上她投来的目光,无可奈何,只好下令。

武士皆退出大殿。骆保自己不走,就停在殿口,戒备地望着。

菩珠低头,和他那双赤红的血目对望,说道:“你不知道,但我知道。便是在这里,我曾死过一次。你不顾我的意愿,令我死在你的手中。我不欠你,如今两清。”

“李玄度曾对我说,权力是柄太阿剑,握在手,能杀人,也会被反噬。”

“人须有敬畏之心。你有能力,甚至不逊李玄度,但你永远也赢不了他。”

“因一人之欲,引天下战乱。德不配位。打败你的,是你自己那无边的野心和失去克制的权欲。”

流失的血,将生气从他的身体里迅速带走。

冰冷的箭簇,令他那颗原本强壮如同狮心的心,亦慢慢地放缓了跳动。

沈旸知道自己就要死了。

她的话飘入了他的耳中,他的意识渐渐迷离,但攥着她脚踝的手,却依然死死不愿松开。

一副似曾亲历的画面,突然扑进了他的脑海里。

他仿佛看见她华服丽妆,正置身宫宴,应对着暗中投向东狄的不怀好意的西域国的使者。

年轻的皇后,不但貌美无双,更是机敏巧思,化解了使者欲令李朝君臣出丑的诡计。

他觉得自己被那女子给吸引住了,从此,再无法将她的倩影从脑海里抹去。

那画面忽又一转。

他杀了她的皇帝丈夫,权倾天下,而她成了废后,不从自己,自请去往皇陵,居于万寿观中。他数次寻去,想要让她回心转意,她却始终不为所动,惹出了他的怒气,待要强迫,她以死相逼,全然不惧。

他终于还是不舍她死。后来,他被派去服侍她的人告知,她常去秦王李玄度少年时居住过的那间屋中枯坐,从早到晚,有时一坐便是一天,一句话也无。

那个时候,他对她的此种举动无法理解,亦未多想。

再后来,尚未等到他培植起足够的可用之人,李玄度便领兵,从河西打了过来。那个朝廷,四分五裂,他再铁血手腕,终也无法挽救败局。他撤离京都,想要凭借皇陵后的地势,死守一段时日,带着她同行之时,她奋力挣扎,他一时失手,她竟从马背上跌落,香消玉殒,死在了他的面前……

心口忽然传来一阵剧痛,这痛楚将他从梦幻中拉了回来。

是一场梦,然而,他却又清清楚楚地感觉,这是真实的经历,是他的过去,一起都曾真正地发生过。只不过,从前他不知道而已。

他的心中,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原来,那么早,在那个时候,她就已是喜欢李玄度了。

原来,他最后也还是输给了他,和如今一模一样。

那愤怒和不甘,从他的身体里消失了。

他目底的赤红,亦渐渐褪去。

他定定地望着她。

这一回,他其实并非如她所想的那般,是想要以她来威胁李玄度,在战事中反败为胜。

他的战,已败给他了,再无机会反胜。他心中十分清楚。

困兽之斗,在他看来,亦是毫无意义。

与其苟活,不如烈死。

但他的心底,尚有一丝不甘。

他想要和李玄度决斗一场。

他手中的剑,生平不知染过多少人血。

就让它最后再染一次。

或者,是李玄度的血。

或者,是他自己的血。

然而,她不给他这个机会了。

如此也好。

死在了她的手下,他确实无怨。

如她所言,那是他欠她的……

他眼中的神光,渐渐散去,那只抓着她脚踝的手,五指却依然如钩,固执地不肯松开。

“你也并非真正爱我。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你之所以放不下,是你未曾得到过我。”

“如此而已。”

她凝视着他的眼睛,用平静的语气,说完了最后一句话,伸出手,一个手指,一个手指,掰开了他那只紧紧攥着自己脚踝的手。

分开自己和他之后,她坐了片刻,想从地上起身,手脚却是发软,竟连起来的力气都没了。

骆保奔了过来,将她从地上扶起。

她终于入眠,长长的一觉。醒来之时,发现日已黄昏,她竟足足睡了一个白天。

她走出去,站在万寿观前的阶上,望着前方那片沐浴在夕阳里的古原。

也是这个黄昏时分,李玄度到了皇陵。

他这一路遭遇了几次拦截,显然有人想要阻挡他的行程。

他心急如焚,当此刻终于赶到皇陵的大门之外,看见一队守卫,上前便就问她的情况。

那卫队长认得他,急忙带着手下人向他行礼,告诉他说,王妃安然无恙。随后照着自己所知,将这几日皇陵中发生的事大概说了一遍。

李玄度得知她一切安好,那高高悬着的心终于稍稍放下了些。

他顿了一顿,转身便朝里快步走去,到了万寿观,却被告知王妃出去了,看她方才去的方向,好似是去那片原坡。

李玄度奔到原坡下,遇到了守在那里的骆保。骆保见他突然现身,又惊又喜,奔来拜见,唤了声殿下,说王妃此刻就在上头。

他想起这些天王妃的经历,眼圈忍不住泛红,不待李玄度问,又把这些日发生的事,原原本本详细地复述了一遍。

李玄度闭了闭目,长长吁了口气,睁开眼,眺望一眼前方的原坡,大步登行而上。

这一刻,他的心情,骄傲,欣慰,又后怕。为她自己竟如此化解了一场危局而感到骄傲和欣慰,也为她又陷入这般的险地而感到后怕。

他步伐迈得越来越大,山原道上,如履平地。很快,他便登上了靠近原顶的地方。

当他抬头望去之时,看见夕阳从晚霞里漫射而出,道道金光,满天昏鸦,而她,面向夕阳,静静地靠坐在原顶的那块巨石之畔。

风过原顶,她衣袂翻涌,长发狂卷,似便就要随风飘然而去。

记得那一年,也是如此的黄昏,乌金西沉,宿鸟噪鸦,还是少年的他,怀着一颗忧郁而懑乱的心,独登高原,仰卧在这石顶,沉沉入睡,直至天明。

此刻,眼前的这一幕,于他而言,是如此熟悉,但又全然不同。

天地之间,原顶之上,不止有那夕光和昏鸦,还有她安静,又似怀着无限情思的一抹背影。

就在这一刻,他的心灵如被一种看不见的东西重重敲击,几魂飞天外,魄散九霄。

他无法前行,停下脚步,定定地望着她的背影,神思恍惚,想着少年时的往事。但又不止这些,远远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