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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微微仰头,看着姜含元:“一定是将军你自己带给我的。”

没想到阿果至今竟还对那包糖果子念念不忘。姜含元笑道:“我是在你家外面的那条街上买的,沿着街口下去,中间有间老号。你若喜欢,叫你七叔去买。他从前太过忙碌,所以忘记了。”

阿果点头:“喜欢!”

“他也已经买给我吃了。还说以后可以天天吃。”她又补了一句。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只有那时候将军你带给我的那一包,最是好吃。”小女孩的声音带了几分困惑。

姜含元再次笑了起来:“等到你长大了,就会明白,为何一样的果子,那时候的更好吃。”

阿果目中又露困惑之色,但很快,她点了点头,望向前头马车旁的杨虎。

“先前我天天盼着七叔回来,如今他真的回了,我爹娘还有祖母,全家人都很高兴,我也高兴,但他好像不大开心。昨晚他从宫中回来,喝醉酒,睡过去了,我听见他的嘴里还在嘟囔,好像念叨着雁门。他是不是想回去呀?可是那里不是边地吗,大人都说长安好。将军你知道为何他回长安了,反而不高兴——”

“阿果!”

杨虎仿佛听到了什么,叫了一声。

阿果闭了口。他走了过来,将侄女也送上马车。等阿果上去了,趴在车厢窗后,露出脸,依依不舍地和姜含元再次道别之后,他也恭声道别,请她留步。

姜含元返身入内,片刻之后,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之声。

她转头,见是杨虎又回来了,便停步,含笑问道:“还有事?”

杨虎转头,望着北方的天空,定了片刻,慢慢道:“将军,这一趟,樊将军没有回。临行前我和他道别,问他为何拒了封赏回往云落。他说他本就是云落之人,家族世代便为守护家主而存在。他当初出来,是为伴随将军,如今仗打完了,将军也不再需要他了,封赏和官职,于他而言,不过是身外累赘。回去,继续守护云落,才是他余生要做的事。”

他转回视线,落到姜含元的脸上。

“我很羡慕他,无牵无挂,去想去的地方,做想做的事。”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就此别过。但请将军记住我杨虎。将来,无论何时,也无论我在何地,倘若将军有召,我必第一时刻返回,听命麾下,继续效力!”

“跟过将军,做过青木营的一员,是我杨虎此生最大的荣誉!”

说到这里,他的眼中微微蕴泪。

他已褪去战袍,今日一身常服,但却单膝下跪,朝着姜含元,行了一个旧日的军中之礼。完毕,他转身而去。

姜含元望着他的背影,脑海里浮现出当年他初入军营之时那一张青涩而莽勇的面孔,无数次的并肩作战、出生入死,胸中一阵热意翻涌,冲着他的背影高声道:“杨虎!七郎!”

“能和你,还有许许多多和你一样的同袍并肩战斗,这也是我姜含元此生最大的荣誉!”

杨虎闻言停步,慢慢转头,凝视她片刻,忽然冲她一笑,目光闪耀,神色飞扬,旋即大步离去。

姜含元目送,唇角始终噙笑。

明天就要走了。临行,她应邀去往贤王府邸,有场为她而设的饯宴。

在这座城中,她不想见,谁人都可不见。即便是宫中那位少年。唯独贤王是个例外。

其实即便贤王没有邀她,临走,她自己也会去拜望一番。

凯旋之前,贤王便已上书,以年老力衰精力不济为由,辞去了他在朝中的一切职衔。

他确实老了,这个年纪,本早该含饴弄孙,然而从前空有引退之心,繁务羁身,何来随心所欲。而今北境平定,皇帝雏凤清音,正式亲政,他自然去意坚决。

少帝苦苦挽留,却是徒劳,无计,最后只能应许。当日,亲手将贤王扶入尊座,领着百官拜谢,场面令人动容。不过对此,有多虑者,或是被兰荣的下场震慑,大约是出于兔死狐悲之意,另有看法:朝中已去摄政,少帝摆脱束缚,如去压顶之山,岂会再能容忍掣肘。如兰荣之流,在摄政王去后,于少帝便无可用之处,有如此结局,顺理成章。如今还剩一位贤王,他自然也该退了。

似这般的论断,属大不敬,从前群臣轻视少帝,或还敢私下议论几声,如今随他权柄在手,渐渐树威,谁人还敢说出口,最多也就是私心所想罢了。何况君主之心,又岂是臣下所能体会的到的。不过,纵观朝廷此前的数位中心人物:摄政王远离朝堂,如一轮曜日忽然当空消失,实情到底如何,人人讳莫如深,无人胆敢谈论半句。兰荣身败名裂,下场可悲,固然是罪有应得,但未免仍叫人唏嘘。对比之下,贤王历武帝、明帝、少帝三朝,享有极大尊荣之余,也非无为,却善始善终,真正可谓是福厚圆满,叫人羡慕。

傍晚,姜含元来到贤王府,呈上准备的谢礼,贤王问束慎徽的伤情。

“他已无大碍。皇伯父送去的药材收到了,功效不小,他很是感激。路途遥远,他不能亲自道谢,叮嘱我,务必代他转达谢意。”

“多谢皇伯父的厚爱。”

姜含元说完起身,走到贤王面前,深深拜谢。

贤王叫她起来:“他伤情无碍,便是最大的好事。”

姜含元含笑应:“正是如此。”

贤王沉默了下去,仿佛陷入了某种回忆。姜含元便静立等待。片刻后,听到他喃喃地道:“我记得他少年时的志向……如今再无羁绊,能做想做之事,于他而言,是件幸事……”

他仿佛是在和她对话,又似是在自言自语。口中称幸,神色却似不经意间,露出几分淡淡的怅然。

“皇伯父所言极是。”姜含元再次应道。

“我看你是老糊涂了!”

这时,身后传来一道带笑的责备语声。

姜含元转头,见是老王妃来了。她面上带笑,走了过来。

“如今北境安宁,将士凯旋,君臣同心,你本最担心的谨美的伤情,也无碍了,件件都是好事。还有一件最大的喜事,你空忙了大半辈子,从前天天盼着能有今日,如今终于成真,往后一身轻了,不去庆贺,反而要含元听你说这些没意思的话,不是老糊涂了,是什么?”

贤王被老王妃说得哑口无言,摇了摇头,忽然哈哈大笑,转向姜含元:“你皇伯母说得是!是我老糊涂了!庆贺都来不及!谨美若是知道了,怕是要怪我,扫你的兴。你们快去!”

老王妃上来,笑着牵了姜含元,带她往外而去,一边走,一边拉着家常。

“……永泰早早便带着我那外孙儿一起来了。沾你的光,我总算又抱了我那外孙儿。还有那位八部王女,她也来了。就方才那么一会儿的功夫,没看到你,一直在问。再不把你带去,我怕她要自己跑来寻你了……”

家宴设在王府后院的一处清净之所,夜幕降临,华灯高照,参宴之人不多,总共十来人而已。除了萧琳花算是外人,其余都是出自王府的内眷,另外还有一人,刘向之女。她已和贤王的一个孙儿定亲,如今只待婚期,也算是半个王府之人了,今晚便将她也接来。这是一个容貌秀丽的少女,性情温厚,颇受老王妃的喜爱,吃饭的时候,因她和萧琳花年纪相近,便安排同坐,两人一见如故。萧琳花今晚也显得格外兴奋,满堂几乎都是她的说笑之声,又一杯接一杯地饮酒,待宴至尾声,她已醉了,坐都坐不稳,险些滑落下桌。老王妃忙唤人来,将她扶去歇息,她却仍是不肯放下酒杯,嚷自己没醉,“我太高兴了!便是再喝一百杯,我也没事。”

最近宫中传出一个消息,少帝将纳八部王女为妃。虽然婚期待定,但事情是板上钉钉,定了下来。事实上,这也是萧礼先此次来长安的目的之一,除了参加凯旋典礼,他也带着八部之人的期望,前来促成此事。如今心愿得以实现,萧琳花的心情想必很好,多喝几杯,本也没什么,但众人见她粉面生晕,说话口齿都有些含糊了,分明已是不胜酒力,却还要再喝,因她如今身份有些特殊,岂敢由她,知她向来听姜含元的,便都望了过来。

姜含元正和永泰公主坐一块儿,从乳母那里接过她和陈伦的小儿,正在逗弄。那小儿身体娇软,姜含元怕自己弄疼了他,小心翼翼,轻轻抱着,永泰公主见她仿佛胆怯,笑着顺口道:“上次三弟来,他也是头一回,我见他抱得就极是顺手。”

姜含元有些无法想象那一幕,笑了起来。永泰公主见萧琳花醉态可掬,便将儿子接了过来。姜含元走去,还没开口,萧琳花一把抱住了她的胳膊,口中抱怨:“她们为何不让我喝!难得这么高兴,我还能再喝——”话音未落,眼睛一闭,脑袋一歪,人扑在姜含元的身上,竟是睡了过去。一时众人暗笑,老王妃也笑着,摇了摇头,忙打发人去驿馆告知一声,今夜王女留宿自家。姜含元亲自送萧琳花去歇息醒酒,入了一间布置雅致的屋子,扶她躺了下去,安顿好后,见她闭目,似已沉沉睡去,便站了起来,正要蹑手蹑脚出去,衣袖被人拉住。

她停步,见萧琳花依然闭目,却低低地道:“将军姐姐,你明天就要走了,下次再见,不知会是何日了。你再陪我一会儿可好?”

原来她还醒着,并未真的完全醉睡过去。

姜含元哑然失笑,听出她言语里似带几分恳求意味,怎忍拒绝,便和衣卧在了她的外侧。

“晚上不用回驿馆了,你留这里,安心睡吧。”

萧琳花嗯了一声,起先依然那样卧着,慢慢地,朝她贴了过来,最后将脸靠在她的肩上,一动不动。

姜含元闭目假寐,但很快便觉察了出来,萧琳花似乎有些不对劲,迟疑了下,睁眼,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你怎么了?是醉得厉害,人难受吗?”

她翻身坐起,待要唤人取来些醒酒之物,却见她忽然睁眼,跟着坐了起来,手掌压了压脸,含含糊糊道:“太热了,我去屋外吹下风。将军姐姐你若有事,只管去吧,不必管我。”说着,冲姜含元歉然一笑,也不用人扶,自己爬下床榻,胡乱趿了鞋,朝外走去。

她脚步不稳。姜含元从侍女手中接过披风,跟了出去。只见她低着头,只顾走路,漫无目的,最后穿过一扇墙门,入了梅园,停在一条小道上,定定立着,忽然,喃喃道:“好快啊,将军姐姐。我记得我第一次来长安,也曾在这里和你同宴,那时我什么都不懂,你也刚做摄政王妃不久。一转眼,竟有两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