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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帝对贤王说,他的皇位本就是侥幸所得,原非天命,虽勉强为之,但终究是天性冥顽,资质愚钝,力不能及,不但如此,德不配位,祸人殃己。

天下当以能者居之,这个道理,他到如今才明白过来,亡羊补牢,但愿为时不晚。他已将遗旨烧掉,对天发誓,所有的人,都不会有事。

贤王当年让位于圣武皇帝,缔造了一段棠棣生辉的佳话,珠玉在前,他理当效仿。

贤王的语气本就凝涩,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望向束慎徽。

烛火映出他静听的一张面容。

贤王定了定神,从位上站了起来,走到他面前,取出带来的一道书简,躬身双手奉上。

“此为退位诏书,陛下委我转呈殿下。陛下说,他的三皇叔,比他更适合做这个天下的皇帝。相关事宜,包括何时公布天下,一切都请殿下定夺,他无不遵从。”

贤王托着书简,等待束慎徽接过。

束慎徽纹丝不动:“请将此物交还陛下,转告陛下,勿妄自菲薄。我知他之能,可治世,可济民。”

“另外,我也有东西,皇伯父既来了,劳烦代我一并呈给陛下——”

他起身,取来一道奏折,“这是元旦大朝会那日我曾呈上的请辞折,皇伯父应还记得,当时陛下未准,收了回来。也是承蒙陛下之恩,容我摄政至今。国战已胜,我这摄政王之位,这回真的该卸下了。”

他再取来一口匣,放下后,打开。贤王一眼认了出来,里面装的是当年明帝临终之前封他为摄政王时亲手系在他腰间的那根九环金玉腰带。当时贤王就在近旁,亲眼目睹了整个过程,兄弟情深,何等感人。

“腰带为摄政之信。今日我既去衔,此物,理当归还。”

他淡淡说道。

然而贤王的心情,变得愈发惨淡了起来。

这世上有一种人,如若日悬长空,天生耀目,什么也无法掩盖其光其华。但那光华落入人眼,便成了能割到自己的锋芒。

他的这个侄儿,便是如此。

他是高祖之孙,圣武皇帝之子,有龙凤之姿、天日之表,有经纬之才、治世之能。

今日虽然传出消息,少帝昨夜指敦懿太皇太妃假传伪诏,并当着她面烧毁。但实情如何,贤王心知肚明。

那遗诏必定是真。至于明帝临终之前,何以一边亲赠腰带,一边又暗留遗旨,贤王也再清楚不过——明帝不信自己的这个皇弟无意于皇位。

他都如此,何况别人。

但是,从头至尾,贤王却始终相信,自己的这个侄儿,他对宣政殿里的那个位置,从无有过半点的占有之念。哪怕是他当着少帝和百官之面斩杀高贺之后,贤王也是如此认定。

当日的那件事,在别人的眼中,是摄政王剪除拥护少帝的势力,独揽大权,和少帝彻底对立。

但在贤王这里,他却仿佛感到了某种宿命般的通向不归路的决绝。

他希望真的是自己想多了,他的预知是个错误。

贤王定立了片刻,蓦然回神,仿佛为了挽回什么似的,匆匆解释了起来:“殿下!陛下做了什么,你或还不知。他已下令将刘向调回,命他接掌地门司。所谓先帝遗诏,也是李太妃的矫诏,陛下已经烧掉了!还有兰荣!陛下赐死,虽被他侥幸逃脱,不过,伏诛是迟早的事。殿下,陛下他是真的知错了,他想弥补!何况,殿下既也认定陛下理当继续在位,那便不该这么快便卸担。如今国战虽胜,但朝堂空虚,陛下更需殿下辅佐——”

贤王口里说着这些话,看到那道今夜由自己带来的退位诏书,心底忽然又一阵发冷,话声随之慢慢消了下去。

今夜自己送来的,当真不是帝王心术,而是来自那少年的彻悟?

束慎徽道:“陛下雷厉风行,我未错看,将来必成英主。”

“殿下——”

束慎徽朝着贤王含笑点了点头:“有劳皇伯父了。侄儿不送。”

贤王去了,束慎徽坐了回去,片刻后,来到了他那间布着地图和沙盘的书房之中,将在墙上已悬了许久的舆图揭下,仔细地折叠整齐,放好,再将沙盘也蒙上一层防尘之衣,做好这一切,他最后环顾了一圈四周,走了出去,回往寝堂,行经途中池园,晚风徐徐,送来了一股芙蕖的淡淡暗香。

他慢慢停了脚步,立在水边。

他想起了和她的那个大婚之夜。

记得那夜侄儿找来,她从洞房里出来,事毕,他伴她回,仿佛也是途径此处,他为缓解二人相处的尴尬,开口给她介绍此间池园,说,待到芙蕖花开,她可来此消夏。

而今芙蕖开了,她早已不在,去了那方能让她策马奔腾、天生便属于她的天地之间。

他站了片刻,继续前行,回到繁祉堂,将她留下的那几张他已不知看过多少遍的起了毛边的习字整理好,带回到他起初发现它们的那间书房里,放回字画缸中,让一切都恢复原本的模样。

他走了出来,停步在庭院里,回首,最后望了一眼这处他曾在此迎娶她的寝堂,掉头离去。

这个晚上的最后,他叩开了永泰公主府的门。

去年永泰有了身孕,不久前喜得一子,外人看来,最近陈伦将公事也交给了下手,自己极少外出,几乎都在家陪伴公主母子。夫妇忽见他夜访到来,欢喜不已,将他迎到夏日寝居的宝花榭里。

束慎徽笑道:“阿姐你喜得麟儿,我一直没有来看望,今夜冒昧登门,但愿没有打扰你夫妇。”

永泰公主道:“你说得这是什么话?我盼你都盼不来呢!方才正和驸马说起你和我长娘。你还记不记得,去年就是在这里,我替八部王女送行,长宁也来,你巴巴的自己跑来接她,来了又不进,就在一旁老老实实等着,我们一班人笑得不行,何曾见过你如此老实!一晃,竟已过去这么久了!快进来!”

束慎徽入内,先去看那小儿,见生得极是可爱,刚吃饱乳,正酣然而眠。他送上自己的见面礼,出来后,转向公主:“阿姐,今夜我请子静饮酒。酒我都带来了,望你放人。”

公主奇道:“今天这是什么好日子,你竟主动来请他饮酒?”她自己说完,忽然拍了下额,“是了!大喜的日子!长宁大胜,即将凯旋,果然值得庆贺!你们尽管去!这回便是喝上一夜,我也绝不多说半个不好的字!”

束慎徽哈哈大笑:“阿姐说得极是!是大喜的日子!当痛饮高歌,不醉不休!”

公主立刻吩咐家奴在水榭旁设案摆酒,完毕,命家奴散去,笑着叫他二人随意,自己也退了出来。

她停在门口,回头看了一眼束慎徽的身影,方才面上一直带着的笑容也消失了,眉头紧锁,亲手轻轻闭合了门。

水榭之中,剩下束慎徽和陈伦对坐。夏夜,水边凉风习习,叫人通体舒畅。束慎徽亲手给陈伦倒酒,陈伦慌忙起身,待要阻拦,却听他笑道:“不必拘礼。你可还记得去年去往行宫狩猎,那夜露宿野外,你我对饮畅谈吗。记得当时你我约定下回再饮。今夜趁着北方大捷的喜事,我来践约。”

陈伦一怔,没想到当日随口一言,他竟记到了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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