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絮雨轻振裙摆,曳去上面那一片彩叶,迈步。裴萧元不紧不慢地伴她同行,略落后半步。

等在宫道岔口处的杨在恩看到这边二人好似终于说完事,带着一众继续跟从在后。一行人转至神枢宫,候在外的曹宦远远看到,疾步迎上去,弯腰行礼,陪笑道:“公主驸马方新婚大喜,这边的事,公主若不放心,奴派人随时通报,今日怎还敢劳公主亲来?”

絮雨原本思量上午入宫一事会早早完结,回永宁宅无事,正好人在宫中,壁画一事又进展到这一步,不好再拖延,因而将事也安排在同天,却没有想到耽搁了。

她道声无妨,一面往崇天殿去,一面问周鹤的情况。

曹宦忙回事情:“奴前些日是亲自去崇仁坊找的,到的时候,旅店里已不见他了,说是画卖不出去,半个月前便因交不出房钱被赶走了。奴经多方打听,终于寻到下落,原来搬到西市附近的一条陋巷里,和商贩混居。当日他正扮作一名士子的奴仆,随那士子去参加诗文宴,替人现场捉刀作文,以此换钱,见到奴,得知是公主要召他入宫,他还不信,听奴说公主便是从前他认识的那位叶小郎君,方如梦初醒,当时大哭又大笑,奴险些以为他发了疯,幸好很快醒来,当场除去那一身奴仆衣裳,跟着奴便来了。”

本朝的科举,素有“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之说。进士科最为尊贵,也极是难考,每年往往只取二三十人,数量仅为明经的十分之一,若能上榜,便可号称白衣公卿,仕途无量。故天下士子人人向往,挖空心思希望扬名京城,从而在考试中得到便利,以一举跃上龙门。参与诗文宴会,便是扬名的一个重要途径,当中一些文才不够之人,便会雇人现场作弊捉刀。

絮雨想起从前去找周鹤时,确曾在他屋中看到过一些杂乱的诗文稿。当时只因为是他也爱好读书,却没想到原来除去画技,他文才亦是不错。

没有真才实学,断不可能被人相中雇去现场捉刀作文。

“他父祖辈的情况如何?”絮雨又问。

“这个奴也查过。周家世代画工,高祖一辈,因犯下罪案,被罚作奴籍,作石窟匠,便是专在石窟当中作画,子孙后代从出生起亦从奴籍,不能从事别业。是到周鹤父亲一辈,因他画技确实出众,被去石窟作画的叶钟离看到,叶钟离惜才,将周鹤之父引入宫中,帮助去除奴籍,继而做了宫廷画师。景升末年变乱过后,圣人登基,朝廷气象一新,此前流落在外的众多旧日宫廷画师也得以回宫,其中便有周鹤之父。”

“画直姚旭却嫉周父从前得叶钟离的赏识,刻意打压。周鹤在其父病死后,也被排挤出宫。此人应当是有几分才学的,起初也参与过几次朝试,不中,几年后,自己放弃了,此后便混迹长安,以卖画卖文度日。年初画院招考,这周鹤也来参考过,名落孙山,大约便是姚旭之故。倘若不是得遇公主,奴看他这一辈子,恐怕也就只能在陋巷里穿着奴衣替人捉刀卖文了。”

“此人也是有点意思,来了后,埋头作画,听说日夜不分,不吃不喝,几近癫狂,知公主今日会来,一早起便沐浴更衣,在恭候公主大驾。”

崇天殿就在近前了,絮雨停在殿侧一条往上的便阶之上,略一沉吟,吩咐曹宦将周鹤带到小西阁内,她先单独见一下面,随即转向她身后那人,朝他走了过去。

裴萧元正立在便阶之下,展目眺望前方。

整座神枢宫,包括面前这宏伟的主殿崇天殿,除去殿内那一幅待作的壁画,其余所在已全部完工。入目所见,处处皆雕栏玉砌,彩廊红柱,翡翠琉璃瓦和耸立在殿脊两侧的明黄鸱吻,在浮着片片紫色云朵的秋日长空下,反射着耀目的光。

大约是公主未到的缘故,一群文士穿戴的人被安排在了崇天殿东侧的羽云楼内煮茶赏景,风中隐隐传来阵阵联句吟诗之声,气氛颇为热烈,惟却一人,独自凭栏而靠,白衣临风,身影显得有些落寞。

裴萧元耳力出众,目光自也敏锐,虽距离还远,但方才一来,便一眼认了出来,此人正是兰泰。

“公主去忙便是。我在附近走走,或去金吾卫值房,都是方便的。”

不待她开口,裴萧元便收目望向了她,微笑说道。

他对这里并不陌生,值房也确实距此不远。絮雨叮嘱他勿过劳,又约好回去的时辰,随即往小西阁行去。

周鹤作宫中普通画工的打扮,正立在阁隅之中。他极力压制着自己紧张无比的心情,不敢乱走半步,唯恐哪里一处行为不当,会引来侍立在阁外的那几名宫监的鄙视。耳中忽然传来一道拖长的“公主到——”的喧声,他整个人抑制不住地抖了一下,在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平复心情过后,疾步行到阁门后,才抬起头,便见一名盛装的年轻丽人在曹宦的陪伴下,正往这边行来。

周鹤只消一眼,便认了出来,眼前的这位公主,真的是他从前偶识并有过几次往来的的那位叶小郎君。只不过此刻,她不复是周鹤曾以为的那和他同样落魄的少年人。她竟就是自己曾与她谈及的那位簪星郡主,此刻,只见她周身饰以金玉,一路行来,华裙曳曳,高贵得令人不敢直视。

周鹤当场扑跪在地,恭敬叩首,呼拜见公主,行礼毕,人也不敢动,依旧深深垂首,直到公主渐近,叫他起来,又从他身旁走过,他方慢慢从地上起了身,转身跟入,看到公主停在阁中,转身向他,双目含笑望来,容貌之昳丽,气质之华贵,实难用言语来形容,一时自惭形秽,何敢和她相望,再次惶恐跪地。

“小民周鹤有眼不识泰山,从前若有言语行为不当得罪公主的地方,恳求公主万勿怪罪!”

絮雨叫周鹤起身。或是她平和的态度令周鹤感觉到面前的公主只是换了装扮,其余和从前他所认识的那位叶小郎君并无大的区别,他终于定下心神,依言起身。

絮雨打量他一眼。小半年不见,黑瘦不少,不但如此,眼皮熬得发红,面也显疲乏。这应如曹宦所言,是他近来日夜不分地连续作画所致。

不过,絮雨也留意到,在起初的紧张和惶恐退去之后,他很快便恢复成她印象中的样子,双目闪亮,面上倦色也消失了,人很快变得精神奕奕。接着,他再一次下拜,叩首之后,道:“小民卑微如泥,只因从前有幸识得公主,只见过数面而已,也不曾为公主做过什么,竟蒙公主不弃,至今记得小民。知公主昨日大婚,以小民微鄙之身,何敢贸然惊扰,只能在住处叩首,遥祝公主和驸马良缘夙缔,百年偕好。更不用说,小民近日每每想到此事,便觉身在梦中,何敢相信,竟也有如此幸运的一天……”

话未说完,他的声音转为哽咽,止住后,不停地叩首。

絮雨再次叫他起身并入座。周鹤只揩眼起身,坐却是无论如何也不敢从命。絮雨随他,笑道:“你画技不俗,我自然不会忘记。况且从前我也应过你事,怎可言而无信。此前我一直忙别的,这边顾不上,如今终于空了下来,便将你叫来。”

周鹤激动,深深作揖:“公主高义!当初公主还是叶小郎君之时,小民便觉面前人绝非俗流,故大胆投机,实属非分之想,万万没有想到,公主竟然当真。能得公主提携,是我周鹤三生修来的莫大福分!”

絮雨问他近日都在做什么,他禀自己在摹那一幅永安殿的壁画。忽然一个迟疑过后,行到她的面前,再次郑重下跪:“小民有一妄言,乃至是疯魔之言,不知公主能否赦免我罪,容我大胆讲述。”

絮雨望他一眼,略略颔首:“你说。”

周鹤定了定神,道:“实不相瞒,小人曾受祖上之累,出生便是奴籍,卑贱如泥,是家父侥幸得到叶钟离叶公的恩遇,方脱离奴籍,入宫得以侍画。叶公出京之后,家父便受姚旭所忌。后来姚旭更是得柳后赏识,在家父去后,对我也是处处打压,绝我继承父业之路。这些事,之前都瞒着公主,未曾告知,请公主恕罪。如今为一生计,我更是沦落到了为人捉刀作画乃至作弊卖文的地步。这回倘若没有公主,我这余生,大约也就如此过下去了。”

他的面上露出一缕惨淡的自嘲之意,接着,道:“崇天殿内将要复现当年叶公的永安壁画,此事我早就知晓,只是从前只能在梦中向往。我是万万没有想到,这回竟然有幸得到公主恩召入宫。这几日我又听闻,如今尚未确定主画之人。我知公主就是大家。倘若永安壁画是由公主亲自主画,公主可否赐我一个机会,容我担当助画?我必倾尽全力,为公主听用。待壁画大功告成之日,其上只要能够留我一笔,我便也不负此生的丹青之缘,将来回去了,可告慰先父,好叫他能够以我为荣,含笑九泉。”

他顿了一顿。

“不仅如此。叶公当年对我周家有过天大之恩,我对叶公更是敬仰万分。倘若有此机会参与作画,得偿心愿,便如我与叶公神交,表我无限敬仰感恩之心。”

他说完,向着絮雨再次郑重叩首。

絮雨从座上起身,走到一扇阁窗之前,向着窗外伫立了片刻,转身问:“你方才讲,你这几日都在摹永安殿壁画?”

周鹤应是,接着立刻解释,叶钟离当年所作的那一幅壁画真迹如今虽已不存,但他父亲早年常随叶钟离作画,自然见过真迹,极受震动,后来便曾凭记忆自己临摹得图私藏。他自小随父习画,自然也是画过。这几日无事,便凭记忆再次作了出来。

“拿来我看。”絮雨吩咐。

周鹤立刻应是,退出去取画。很快,他携一画轴匆匆回来,将这几日自己画的画作铺开,解释道:“时间仓促,只画出当中一部分而已。请公主不吝指点。”

絮雨慢慢看过他的画稿,沉思了片刻,在周鹤紧张的屏息等待里,说道:“作画需全神贯注,心无旁骛,方能笔随心走,作出好画。平常小画便是如此,何况如此一幅巨作。我近来事多,怕不能全神投入,勉强去画,未必就能画好。且崇天殿壁画非普通之用,绝不能出半点意外。万一因我之故耽搁,便是大事。故我这些天正在考虑,是否择另外合适之人主画,我为其助力,如此,或更为妥当。”

周鹤一怔,很快,反应过来,领悟到了她话中的意思,激动得浑身打抖,当场噗通跪地:“倘若得蒙公主信任,能将机会赐我,待画成之日,我周鹤死而无憾!”

“当年叶公一月便完成壁画,我固然远远不及叶公那般绝世之才,但两个月内,我必也能成。绝不会耽误明年春的圣人万寿!”他又说道。

絮雨目光再次掠过案上的画稿,道:“我初见你的画作,便知你功力不俗,并非凡手。不过,此事毕竟关系重大。我画,自然无人会争,我若是不画,画院里自然有人想画,且他们也已为此准备许久……”

她略一沉吟,“不如这样,今日原定议事推到三天之后。这三天里,我叫画院的人也各作永安之画,到时再召齐名士大家,将连同你这画作在内的诸画不记名并列展出,共同参评。倘若你的画作胜出,崇天殿壁画主画一事便交你。如此,不至于不公。”

“多谢公主给我机会!我定当尽力!”

周鹤非但没有失望,整个人反而如同燃起斗志,眼光炯炯,一扫先前所有的萎靡颓丧之态。

事定下,絮雨从小西阁出来,见了正等着的画院内的一众之人,包括姚旭、方山尽、杨继明、宋伯康等,宣布自己无意主画,在投来的或诧异或惊喜的目光里,叫有意者三日内作一卷纸上壁画,考虑时间紧迫,允许画出自己最为得意的部分便可,三日后,携画再来。又亲登羽云楼,出现在赏景的文人名士面前,为今日的变故向众人致歉,请他们三日后再次移驾。

她以公主之尊,亲自前来赔礼,何况这也非大事。众人纷纷拜见,一口应承了下来。

絮雨心中记挂裴萧元,这边事结束,正待离去,无意看见兰泰立在众人之后望着自己,撞见她的目光,略略一顿,面上露出笑容。她便也回以微微一笑,随即不再多留,在身后众人的恭送声中匆匆离去。

“兰泰今日怎也会在这里?”絮雨寻裴萧元,顺口问了句送她的曹宦。

最开始呈给她看的名录上是没有兰泰的。

曹宦解释,兰泰是如今长安一位颇负盛名的文章兼书画评鉴名家的弟子,那位名家今日本是座上宾,奈何不巧,染病无法前来,便派其得意弟子兰泰代他入宫履事。

絮雨不再说话,径直走出神枢宫,附近没看到裴萧元,以为他去了金吾卫值房,问迎接她的杨在恩,被告知,驸马本一直等在此处,哪里也没去,是方才,被圣人派人来给召了回去。

“知是何事吗?”她急忙问。

想到阿耶今日对他的态度,她的心立刻便提了起来。

她在的时候,阿耶都那样了,她不在,还不知阿耶这人会说出怎样难听的话,做出怎样过分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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