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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身前, 闻亭丽因为放心不下丁小娥等一众女工,连夜收拾了一大堆干净衣食,同陆世澄去夜校找她们。

女工夜校是秀峰当初用《春风吹又生》的票房收入所创建的, 之后「春风吹又生——女工基金会」在社会上筹集到的善款, 也都陆续投入在该校的建设中。

校方目前雇有十名年轻女教师,除了教女工读书认字之外,也负责给失业女工推荐工作,此外学校里面还建有食堂以及四十多间校舍,专供师生们吃住。

闻亭丽和陆世澄赶到时,学校基本不剩几个人了,倒是丁小娥和一位姓郑的年长女工还耽搁在宿舍里头,丁小娥正蹲在床边给郑姐喂粥。

“闻小姐, 陆先生,你们怎么到这儿来了?!可不敢乱跑,外头正打仗呢!”

闻亭丽急声问:“她们人呢?”

“都走了。”丁小娥心有余悸,“这一打仗,大家都吓得到处跑, 还好没多久, 那位姓刘的女状师带着一辆大卡车来了, 说是要帮大家迁到安全的地方去。”

亚乔姐!她居然比自己来得更早。闻亭丽感动地松一口气,有亚乔姐帮着安置, 倒也不必担心女工们会流离失所了。

丁小娥担忧地指了指床上的郑姐:“没想到临上车前,郑姐突然开始咯血,刘状师怕郑姐她受不了路上的颠簸, 就先把她安置在宿舍里, 说待会找个大夫过来瞧一瞧, 再想想接下来怎么办。”

“你呢?”闻亭丽握住丁小娥的手, “你怎么不走?”

丁小娥咧嘴一笑:“我不放心郑姐一个人。”

闻亭丽别过脸去,危难时刻,聪明人都顾着自己逃命,只有傻子才讲义气,可偏是这样的傻子格外可贵,让人心生敬意。

她回脸对着床上的病人轻声说:“郑姐,我们马上送你去看大夫。”

郑姐努力地把自己的脸转向床里侧,以免咳嗽的声气喷到闻亭丽的脸上。

“我这是肺痨哩,怕是治不好了,闻小姐,你们赶紧带小娥走吧,不要再管我,我已经够拖累人了。”

说话间,她愈发激烈地咳嗽起来,声音是「空隆」「空隆」的。

仿佛下一秒就要将肺叶从喉咙里咳出来,伴随着这刺激神经的声响,空气里开始弥散一种奇怪的气味。

郑姐愈发惶恐,将被子拉高盖住自己的脸,陆世澄将闻亭丽和丁小娥拨开,俯身把郑姐从床上抱起来,郑姐一惊:“不行,陆先生——”

她嘴边还有带血的唾沫星子,这一动,便蹭到了陆世澄的衣襟上,陆世澄却毫不在意,对闻亭丽说:“走吧,先把她送到惠群医院。”

丁小娥还在发愣,闻亭丽却极有默契地率先帮陆世澄打开宿舍的门,一行人匆匆到了陆世澄的车前,郑姐又开始挣扎:“这怎么好意思,会把您的车弄脏的。”

陆世澄不容分说把她放到后排的座位上,又掏出一块干净手帕递给丁小娥:“她出了很多汗,路上说不定会伤风,请你先帮她擦一擦。”

他是如此礼貌、细心、热忱,这回连丁小娥也不再拘束:“好。”

闻亭丽从头到尾没说话,只甜蜜地凝视着陆世澄。车走了一段,闻亭丽问丁小娥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丁小娥恻然:“不知道,等郑姐安置好,我兴许一个人回乡下老家。”

回乡下老家?那个对丁小娥的死活从来不闻不问的老家?

闻亭丽几乎可以想见丁小娥接下来的命运。

“要不你跟我们一起去香港,到香港后,我们公司需要人手,不如你来帮我。”

“我?”丁小娥受宠若惊,“我能帮上闻小姐什么忙?我连大字都不识几个,我不行的。”

“你行的。”闻亭丽苦笑,“你不识字,并非因为你学不会,而是你的生活环境自小没给你识字的机会,你跟着曹小姐她们好好学,相信不出三个月就会上手的。”

丁小娥仍有些踟蹰:“我……我真的行吗。”

“真的行,假如你肯来帮我,我会非常高兴的。小娥,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的为人。”

闻亭丽的语气是那样真挚,丁小娥的表情由疑惑不安,一下变为欣喜:“好,我听你的,我跟你们一起去香港。”

惠群医院因为地处法租界,暂无战火侵扰的可能,把郑姐安置在此处养病,是最理想的选择。

大夫收治郑姐期间,闻亭丽给刘亚乔打电话告知此事,也省得她冒着危险再跑一趟。

用过药后,郑姐的情况稳定下来。

闻亭丽和丁小娥都松了口气,闻亭丽悄悄去账房处帮郑姐缴纳全部医疗费用,没想到陆世澄早已提前缴过了。

丁小娥还想再陪郑姐一会,说好了过两个钟头闻亭丽再来接她走。

回去的路上,闻亭丽疲惫地把头靠在陆世澄的胳膊上,两个人许久没说话。

但沉默中自有一种会心的默契,她无聊地抓着他的手,一根一根摆弄他的手指。

路过慈心医院时,闻亭丽无意间一抬头,突然浑身一震。

“怎么了?”陆世澄立刻就察觉到了。

“我好像看到一个熟人了,但是——不可能。”她摇摇头,“肯定是我眼花了。”

话虽这么说,心里却七上八下的,一回陆公馆,就向陆世澄借用他的书房,在他疑惑的目光里,进书房反身把门一关,拿起桌上电话给刘护士长打过去。

“向之姐,我想向你确认一件事。”闻亭丽吞了吞喉咙,“刚才我好像在慈心医院看到邓院长了,会不会是我看错了。”

刘向之沉默片刻,给予了肯定的答复:“你没看错,她老人家是回来了。”

闻亭丽骇然,她老人家这个时候怎么会回上海来?上海随时可能会沦陷,万一这期间邓院长不小心暴露了自己的身份——不,她简直不敢想象那会有多危险。

却听刘向之带笑说:“这会儿邓院长就在我身边,她老人家想跟你说几句话。”

“亭丽。”电话那头传来久违的声音。

“邓院长?!”闻亭丽心怦怦急跳,“您真的回来了,您怎么这时候回上海?!太危险了!”

邓毅以亲切的语气说:“是,刚回来,我都听向之说了,这一年多来你成长得真快,听说你拍了很多部新式电影,还成立了帮助女工基金会?”

闻亭丽除了抹眼泪,什么也说不出来。

邓院长忽然叹口气,沉声发问:“我还听说,你们的秀峰电影公司刚被烧毁了?”

“是,不过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公司被烧毁了,我们人还在,我和黄姐准备去香港重头再来。”

“好好好。”邓院长欣慰叹气,“院长真为你感到骄傲,走到今天这一步,你已经足够坚韧,相信往后很难再有困难能够打倒你……”

“可是您呢?”闻亭丽不死心地说,“您真的要留下来吗?”

“这是我的使命,这场保卫战,需要我这样的人留下来出力,我们的战士和病患也需要慈心医院做后援。”

她用调皮的口吻说:“就像你,如今秀峰和电影也成了你的使命和你肩上的重担,对不对?”

“可是当年您受了那么重的伤,您的手,如今都好了吗?”

“能做一些简单的手术了,会恢复得越来越好的,别忘了,手术室就是我的战场。”邓院长的语气是那样振奋和轻松,全然听不出任何伤感的况味。

默了默,邓院长带着笑意说:“亭丽,后会有期。”

闻亭丽的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后会有期——

对着邓院长,这四个字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她害怕,害怕这一别,就再也没有重逢之日。

她永远不会忘记两年前那个初夏的夜晚,她因为走投无路,冒冒失失到邓院长的办公室去求她老人家帮忙,危难时刻,邓院长毫不犹豫拉了她一把。而现在,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邓院长以身赴险。

她心如刀绞,泪如雨下,却竭力用轻松的语调说:“后会有期。我只有一个请求:您和向之姐务必保重自己,我也会保重自己,我相信,早晚有一天,我们会笑着重逢的。”

“好,院长答应你,我们共同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挂断电话,闻亭丽扶着书桌滑坐到地上,捂脸痛哭起来。

这座城市,留下了太多宝贵的回忆,留下了太多值得她牵挂的人。她尤其放不下邓院长和向之姐,如果不是秀峰被烧没了,而她那部付出无数心血的《抗争》才拍到一半,她是绝不肯走的。

但,诚如邓院长所说,这是她们的使命,她自己,也有使命。

不知道是不是陆世澄有所交代,这期间没有一个人过来敲门,她可以尽情地释放积压已久的情绪,无所顾忌地大声哭泣。

哭到筋疲力尽,哭到浑身脱力,哭到胸口发胀,她才觉得轻松一点,把头埋在膝上,疲惫地闭上眼睛,休息了许久,用帕子将眼泪抹干净,重新抬起头,若无其事起身出去。

一出去,她便平静地将玉佩玲顾杰等人找过来:“都准备好了吧?我们要出发了。”

生活总要继续,而她的过人之处就在于此,不管发生什么事,总能在最短时间内调整好自己的状态,以崭新的面貌重新出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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