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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不亮, 闻亭丽就开始四处奔波。

这一忙,她才知道安葬一个人需要这么多道手续。

她光是为了买一具合适的棺材就跑了好几条街,此外还有装殓、裁衣、租灵堂等事宜, 这些都即刻张罗起来,她甚至来不及悲伤,就被一大堆具体而繁杂的事缠得喘不过气。

好在第二天上午, 赵青萝和燕珍珍闻讯第一时间赶来帮忙, 黄远山听说闻亭丽临时租不到灵堂,当即帮着打电话给丧葬公司找人调停。

消息越传越广,下午邹校长率领一大班务实的学生前来吊唁。

乔宝心和秀德的几位旧同窗相赶来探望闻亭丽,走前乔宝心握着闻亭丽的手默然良久, 说:“你多保重。”

傍晚, 包律师和刘亚乔也来了, 亚乔姐将一个纸包交给闻亭丽,里头除了她自己和包律师给的吊唁金,还有一沓未具名的现金。

闻亭丽心知这是厉成英托包律师代为转交的。

她一句话也说不出, 因为眼泪和热气哽在了喉咙里。事发到现在, 身边每一个朋友都在尽力帮她渡过难关。

在大家的帮助下, 灵堂于当天下午顺利搭起来了,闻家在上海的亲友甚少, 预备只停灵五天就下葬。

董沁芳令人送来一个大花圈, 还亲自在灵前吊唁了一番。

后半夜时, 外头突然来了几个鬼鬼祟祟的记者, 名为吊唁,实则不停地对着身穿素服的闻亭丽拍照, 拍完照又像来时那样静悄悄走了。

黄远山等人疑惑究竟是谁通知了报社, 闻亭丽却无心细究, 翌日一早她和周嫂正忙着给客人们发早饭,燕珍珍突然把她拉到一边。

“你看。”燕珍珍手中拿着今早的报纸。

报上某篇文章写着:

【‘沪上之花’大热门选手闻亭丽小姐或将缺席决赛】。

闻亭丽脑子比平日麻木许多,对着大篇文字愣是半天都没反应过来。

燕珍珍无奈帮她一字一句念道:“闻父于前夜因病离世,如今闻小姐沉湎于悲恸之中……”

闻亭丽浑身一个激灵。

因为父亲的事,她竟将欣欣的比赛忘了个一干二净。

原来后天就是礼拜五了。

昨日董沁芳过来吊唁时大概是看她太悲痛,并未在她面前提及此事,但两个人心里很清楚,买票的观众至少有一半是冲着她的滑稽戏来的。

对着报纸读完一遍,闻亭丽只觉得手脚冰冷,原来邱大鹏的真实目的是这个!

那天他来,就是来致父亲于死地的,他太了解父亲的脾性,也太清楚怎样给父亲致命一击,软的不行就来硬的,总之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他终于如愿以偿了。

父亲这一死,不论她为决赛做了多少准备,也不论欣欣前期卖出多少票,她总归要放下一切来筹备父亲的葬礼。

而她一旦缺席,欣欣的比赛无疑会陷入一场风波。

观众前期的期待有多高,在得知她退赛后,失望和愤怒就会有多大。

欣欣在这场博弈中会输得很惨。

想通这一点,闻亭丽几乎敢肯定逸菲林背后有白龙帮的股份,不然邱大鹏不会想出这样一个杀人不见血的恶招。

可怜父亲就这样沦为了白龙帮为自己牟利的牺牲品,多么卑微,像一粒尘埃,因为无权无势,连死都是恶徒的一场阴谋。

闻亭丽嗓间涌起一股甜腥气,差点向后倒去,幸而燕珍珍眼疾手快扶了一把,才没摔倒在灵前。

黄远山几个疾跑过来:“出什么事了?”

下午,大伙坐在一起帮闻亭丽出主意:“你只管安心参赛,灵堂这里我们帮你照看,一场比赛只有三四个小时,你表演完自己的节目就离开,颁奖之类的事可以后续再补上,提前跟董小姐打好招呼就是了。”

闻亭丽缓缓摇头。

邱大鹏急不可待将这一消息通知了相熟的报社,想必已经提前想好了后招,不论她选择参赛还是退赛,都将面临一场风暴。

果不其然,傍晚又有两家晚报登载了这事,标题却与早上截然不同,大意是:欣欣百货经理部暂未收到选手退赛的消息,可见热门选手闻小姐极为重视这场演出,其父的死并不能阻止她在决赛夜大放异彩,此前购买欣欣门票的观众当晚有眼福了……云云。

赵青萝差点气歪鼻子:“这些话怎么阴阳怪气的,就差没指着鼻子说亭丽是个只顾表现自己、毫无孝心之徒了!”

闻亭丽讽声说:“等着吧,只要我不肯主动退赛,明天报上的话还会更难听呢。”

董沁芳那边似乎也猜到了这一切都是逸菲林指使的,傍晚她开车匆匆赶到灵堂,郑重其事发问:“你是怎么想的,不必有什么顾虑,如果你选择退赛,后头的事自有我董沁芳帮你顶着,但你得尽快把你的决定告诉我。”

闻亭丽只皱眉默想,父亲刚离世,她却在台上大演滑稽戏,即便当晚她的表演足够精彩,日后也会落个不孝的名声。

可若是她不去,必然会连累董沁芳和欣欣陷入难堪的局面。

除此之外,她好不容易才走到决赛这一步,怎能因为邱大鹏的阴谋而付诸东流。

她都可以想象邱大鹏此刻有多得意,这是最令她不甘心的一点!

黄远山提建议:“大不了那晚我让我们公司的段妙卿过去救场,看在这几个大明星的面子上,纵算有观众不满,也不至于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行不通的。”董沁芳说,“白龙帮为保万无一失,当晚一定会安排人在场内煽风点火,不论前来救场的是谁,到头来都会跟着一起挨骂。”

正当大伙一筹莫展之际,闻亭丽忽道:“我想到了一个办法。”

听完闻亭丽的话,黄远山惊喜交加:“闻亭丽,你可真行!法子是真好!但问题是哪家商户肯出来做这个恶人?”

欣欣百货肯定不行,毕竟他们是比赛的主办方,若是依照闻亭丽的法子来办,闻亭丽固然有了充足的理由继续参赛,但同时也会引发观众对欣欣百货的抵触情绪。

那么只有临时再找别的商家了。

董沁芳为人爽快,当即起身说:“既然想出了这样的妙招,尽快找人才是正理,我先去试一试,欣欣输不输比赛还是其次,我是真看不惯他们这些下作手段。”

几人起身送董沁芳出去,但大家心里其实都没底,光是说服商户出来做恶人都要花不少时间,何况还有拟合同和登报等措施。

而眼下离决赛只有两天时间了。

不出所料,一直到次日清晨,董沁芳那边都没动静。

相应地,由于迟迟没有得到闻亭丽正式退赛的消息,白龙帮开始在报上大肆投放文章,文中全是“闻姓选手对父亲的死无动于衷”“一心要出名”“薄情寡义”等不堪的字眼。

一夕之间,那些此前就关注这场比赛的小部分市民,对闻亭丽由充满兴趣转为不齿,不少人打电话到欣欣要求退票。

黄远山再也坐不住了,再这样下去闻亭丽的名声就彻底弄糟了。

她开始四处找人帮忙,只恨隔行如隔山,电影界的这帮朋友固然能在舆论上想想办法,但谁也没能耐解决欣欣这个困局。

闻亭丽的一颗心沉沉坠着。

晚上燕珍珍和赵青萝回家洗澡,周嫂带大家出去吃饭,黄远山有事未归,于是偌大一间灵堂只剩闻亭丽一个守着。

她跪坐在灵前默默烧纸,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

闻亭丽讶异回头,恰巧看到一个高挑的男子掀帘进来,是孟麒光,他穿着一套肃穆的黑色西装,进来后在门口看一眼闻亭丽,径直朝闻德生的牌位前走来。

闻亭丽肃容伏下身向孟麒光回礼。

“孟先生。”

孟麒光在灵前上了一柱香,转身看向右手边登记礼金簿的桌子。

闻家总共没几个亲戚,礼金簿上的名单少得可怜,新近的来宾大部分是闻亭丽的同学,学生出手自然阔绰不了,某一排名字后面,每人甚至只随了小洋五角。

看了这几眼,他抬手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个信封搁到桌上。

“请节哀。”孟麒光的口吻比平日庄重许多。

闻亭丽一默,以她和孟麒光的交情,实在当不起这样厚重的吊唁礼。

她赶忙从桌后绕出来,捧起信封对他说:“孟先生。”

孟麒光却把她的手挡了回去。

“我在外随礼一向是这个数,钱么,一旦给出去了就没有收回来的道理,你要是实在不想收,就把它们烧了吧。”

闻亭丽还待说,孟麒光堵回她的话头:“怎么,董沁芳还没帮你想到好法子了吗?”

闻亭丽一愣。

“我倒是不想知道。”孟麒光淡声说,“但谁叫这两日报上弄得沸沸扬扬的。

比赛是董沁芳主办的,现在自家选手遇到了麻烦,她打算如何解决?总不能眼看着你的名声玩完吧。”

闻亭丽没吭声,她没忘记孟麒光跟高庭新是好朋友,于情于理孟麒光都不可能帮欣欣这边。

孟麒光牵牵嘴角:“闻小姐实在不必把我想得太坏,做生意有赔有赚,这次亏了,大不了在别的地方赢回来,我虽是逸菲林的股东之一,但也犯不上为了一点生意把一个小姑娘坑害得这么惨。”

他眼里有浓浓的讽意,却不知他在讽刺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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