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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起身,陈管事带着一个老妈子过来了,进来看见闻亭丽立在床边,讶道:“闻小姐要出去?”

“我想借用一下盥洗室。”

陈管事不疑有他:“让刘妈带你去吧。”原来房里就有一间盥洗室,只是房门藏在衣橱后头,所以刚才她没能发现。

闻亭丽就这样被老妈子架着去上了趟厕所。

出来后,陈管事指了指身边的小桌:“路易斯大夫应该快到了,闻小姐若是疼得慌,可以先用热毛巾敷一敷。”

桌上搁着一个托盘,里头堆着热气腾腾的湿毛巾和西洋金创药。

闻亭丽忙说:“劳您费心了。”陈管事笑着欠了欠身,留下老妈子照看闻亭丽,自己先走了。

这下闻亭丽连出去转转的理由都没有了,百无聊赖坐了一阵,她把目标瞄准了房里的老妈子。

“您吃过晚饭了吗?”她热络地开了腔。

刘妈谨慎回道:“吃过了。”

闻亭丽忽道:“咦,您真像我家的一个亲戚,您该不是南京那边的吧?”

“闻小姐认错人了,我是青浦本地的。”

闻亭丽再次歪头端详刘妈:“实在是太像了,我那位婶婶年轻时可漂亮了,您当年一定也是个美人。”

刘妈忍不住笑道:“闻小姐说笑了。”

话虽如此,却含笑抬手理了理鬓发。

闻亭丽依旧是一副认真凝视她的神气:“我才没有说笑。我那婶婶也跟您一样是鹅蛋脸,大眼睛,可惜我没带她的照片,您自己瞧了估计也会说像的。”

“真有这么像?”刘妈疑惑。

“真有这么像。”闻亭丽很肯定地点头,“她面皮还没您白呢,我都不敢猜您当年有多好看。”

刘妈苦笑着说:“年轻的时候是还过得去,现在么,老菜皮一张还有什么可说。”

“老?”闻亭丽讶笑,“您可一点也不老。”

刘妈觑着闻亭丽,这孩子的表情是那样的真诚,让她心里既疑惑又欢喜,不由问道:“闻小姐猜我多大岁数。”

“四十多岁,最多四十五。”

“哪有!”刘妈皱眉笑道,“都五十多了!十八岁进的陆家,一转眼都快四十年了。”

闻亭丽一震:“五十多?您看着实在年轻。您这些年一直在陆家?东家一定待您很好吧。我妈说,只有日子过得极顺心的人才会显年轻。”

“是很好。”刘妈叹息,“前后三位陆先生都待下人极好,尤其是我们这位澄少爷,那叫一个斯文和气哟。可是东家再和气也没用,我这辈子还是没少受气。”

半个钟头后,刘妈已经将闻亭丽视作自己的半个知心人,对其大吐苦水,从她那不争气的大儿子说起,一直说到更不成器的小儿子,一个劲地发牢骚。

闻亭丽耐心聆听,每当刘妈说到委屈处,她就会充满同情安慰几句,刘妈颇受触动,话题也就越扯越远。

“所以您的小儿子跟陆小先生差不多大?”

“同一年出生的。”刘妈感慨万千,“但澄少爷自小就懂事,自己一个人也能玩,也不吵也不闹的,不论学什么一遍就能学会,不像我家那个,除了捣乱别的都不成。”

闻亭丽诚心诚意地说:“我听老人说,这样的孩子坏就坏在懂事晚,但只要懂起事来,比谁都孝顺体贴,所以您不用发愁,您的儿子日后一准不会叫您失望的。”

刘妈多多少少被这话安慰到了:“不指望他们孝顺我,少叫我受点气我就谢天谢地了。你不知道我这两个不肖子这些年闯过多少祸,记得有一年,我那小儿子喂坏了三爷最喜欢的一匹马,亏得澄少爷拦在头里,不然这崽子准被三爷狠狠排揎一顿,只是澄少爷原本就跟三爷不亲,这一来,三爷就硬说澄少爷是为了气他才如此,老太爷听见这消息,就以忤逆长辈的名义,叫澄少爷在外头罚跪了一下午,可怜澄少爷本就有哑疾,被冤屈了也没法开口为自己辩解,两只膝盖都跪青了,唉,这事说起来都是我们的过错,儿子闯祸,我这当妈的也跟着没脸。”

闻亭丽一怔,陆老先生处事竟如此不公么?

“那时候您的小儿子多大?”

“十岁。”

所以陆世澄当时也才十岁。

陆老先生为着一个已经成年的儿子,竟毫不留情地处罚尚未成年的长孙,为的还是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这实在是出人意料,陆世澄父母早亡,陆老先生即便要偏心,也该更偏疼无人照拂的长孙才是。

转念一想,上次黄远山就说过,那位陆老先生一向更偏疼南洋姨太太所生的儿子,再加上陆世澄小小年纪就成了“哑巴”,遇事也无法为自己辩解,倘若那两位叔叔能言善道,自然有各种办法挑拨他们祖孙之间的关系。

由此可见,陆世澄成年之前的日子都不大好过。

她“咦”了一声:“对了,说到陆三爷,我来陆公馆几次,好像从来没见过陆老先生和陆三爷,这地方如今是陆小先生一个人住么?”

刘妈点头:“三爷现在一个人北平,老太爷则大半时间住在南洋。”

“陆三爷为何不在上海住?”

“三爷跟我们少爷——”

仿佛意识到自己的话说得太多,刘妈陡然顿住了,忙不迭认真一番回想两个人刚才的对话,悬着的心落了地,闻小姐从头到尾不过是接她的话而已。

她讪讪地说:“瞧我,刚才只顾着说话,都没问闻小姐要不要喝水。”

“我不渴,就是脚上有点疼。”闻亭丽伸手摸摸托盘里的毛巾,“毛巾有点凉了,能不能请您再帮我弄条热的来,我想趁热敷一敷。”

这孩子说起话来莫名让人觉得亲切,刘妈忙不迭说:“这房里没开水,我去后厨房弄点热帕子来,闻小姐在这等一等。”

刘妈一走,闻亭丽便一瘸一拐挪到了门边。

这时,外头三人的谈话也告一段落了。

高庭新说:“改日高某陪陆先生去虹口参观参观,逸菲林这个游乐场值不值得出资,陆先生一看便知道。”

陆世澄翻了翻他们带来的文书,无意间一抬眸,就看见刘妈端着托盘从公馆东侧的小客厅出来。

他正要收回目光,一怔之下,忽又将视线挪回去,定定看了几秒,随即转头找寻陈管事的踪影,陈管事大约是在忙别的事,也不在附近。

再看一眼刘妈出来的方向,又看看拉着窗帘的客房,他瞬间做了个决定,举了举那份计划文书表示自己会好好考虑,又抬起腕表看看时间。

高庭新和孟麒光都是人精,见状忙笑道:“既然陆小先生还有别的事要忙,我们就不继续叨扰了,陆小先生独具只眼,相信不久就会给我们回消息。”

陆世澄起身跟二人握手,令下人领他们出去,在原地略站了一站,掉头朝另一侧走。

孟麒光转头若有所思望着陆世澄的背影,又看了看主楼的东翼。

“在看什么?”高庭新好奇。

孟麒光面色淡淡的:“没什么,走吧。”

陆世澄径直踏上台阶,朝厅内一看,陈管事果然不在里头。

他迅即转头看向书房,门关着,走过去轻轻拧开门把手,里面并无人影。

出来后四下一顾,确定这周围一个下人都没有。默了默,他扭头看向东边客室的方向。假如一个人要从陆家弄东西,此刻无疑是个好时机。

毫不犹豫地,他轻步向闻亭丽所在的客房走去,地毯够厚,步伐很稳,一路走过去半点声音都无。

即将到门口了,忽向后一收,尽管视线收得够及时,但他还是清楚地看见了房内的情形。

闻亭丽正坐在床边捧着她的小本子在读单词。

她今日穿着洋裙,两条光溜溜的小腿就那样垂落在床边,脚下原本穿着一双白袜子和黑色娃娃头皮鞋,现在左边的鞋袜都脱了,露出雪白的脚面,脚踝处略有些红肿。

她并没有四处走动,而是留在客房里背单词。

陆世澄不免有些懊恼,在门外怔立几秒,正要转身离去,转身时不小心碰到一旁的门把手,发出细微的一声响。

“刘妈?”

闻亭丽一跳一跳出来了,见是陆世澄,不由有些吃惊。

“陆先生?!”

陆世澄只好佯装无事回头看向闻亭丽。

他无法向她解释自己为何突然出现在这儿。

倘若声称自己是过来寻陈管事,闻亭丽也知草坪上有的是下人,要传话不必他亲自过来。

可要说他专门过来探望她的伤势,他和她好像没那么熟。

在他踟蹰的这当口,闻亭丽仿佛也察觉空气中的不对劲,狐疑地望他一眼:“您是来找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