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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道容如今对她全无保留,府中各处都任由她出入。

看守书斋的管事见她来也没拦她,只是告诉她,当时太仓促,没过多久,王道容就被调任去了东阳,书斋里的书也没来得及归纳整理,王道容不喜欢别人未经允许触碰他这些藏书,因此书斋里乱得很,她若想找恐怕要费些功夫。

书斋总共四层,虽未来得及细致归纳,但“甲部(经),乙部(史),丙部(子),丁部(集)”四大类分得倒也算清楚。

慕朝游谢过管事,先上了三楼“丙”部,便耐心地循着那一排排书柜找了下去,却并未找到王道容那本炼丹手记。

她了解王道容的性格,他做事细致,平日里合个香也跟做试验一样,要把过程心得都一样样详细地记录在册,妥帖保存,这是他鲜为人知的习惯。

这本炼丹手记一定存在,到底藏在了哪里?慕朝游伸手在书架上乱摸了一阵子,企图找到个什么机关暗格。

她被囚禁的那段时日里,王道容也未曾设限她出入书房,他书房里是有暗格的。私宅里的那处暗格是藏在砚台下,那这里的暗格呢?

慕朝游又细细瞧了眼面前的书架,木质的书架雕刻以星斗八卦河图洛书的图案,表面浮凸,她抱着不确定的想法,试以步罡踏斗的顺序方位一一按下,她一连试了许多种罡,没想到试到最基本的“河图大豁落斗”时,书架竟然当真缓缓起了变化,露出间长宽约莫四五寸的暗格来。

暗格内摆放着一沓整整齐齐的手记,慕朝游随手翻了翻,字迹遒媚,正是王道容的笔迹。手记种详细记载了他炼丹合香的实验经过,时间跨度足足有好几年。

慕朝游直接跳过那些久远之前的手记,找到她遇到王道容的那一年。

东西很多,她看了很久,直到看到“却死香”,“神仙血”等关键词时,她浑身上下如坠冰窖,再也移不开视线。

书斋中光线昏暗,竟令她有些恍惚,一时间分辨不清昼夜变化。是本来就暗,还是心情震荡之下眼前发黑所致?

扶着手记的指尖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慕朝游强定了定心神,飞快地继续往下翻阅。

又见某某年某某月某某日,在建康散播阴气云云。

天地化伤,气生灾害,阴气聚集,阴阳失衡,果生鬼孽。

某某年某某月某某日,鬼孽附身邓母,于鸡头山现身,险害朝游与吾性命。

另附有手绘鬼孽画像一张,刻画详细,纤毫毕现。

接下来便又是针对鬼孽的一些研究分析。

慕朝游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看完这些笔迹的,等她复归原位,瞥见自己指尖时,肌肤苍白冰冷连自己都吓了一跳。为防管事生疑,她甚至还能冷静地反复搓掌轻捂掌心,直到面色看起来红润与平常无疑。

她平静地走出书斋,跟管事打过招呼。

天高气清,风轻云淡,湛蓝的天空一望无际,净无纤云,可她却觉眼前,日月晦明,黯淡无光,走了几步,坐在靠着廊椅歇息了一会儿,方才回过神来,她像是溺水的人,坠入冰冷漆黑一片的湖水中,方才挣出水面,汗湿透了衣裳,风一吹,竟有恍若隔世之感。

何展乱平,建康百废待兴。饶是平日里再放浪形骸,蔑视俗务的名士官吏们,这个时候也都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处理何展乱后的余波。

王道容在官署里待了整有一日,临到傍晚才散值,散值之后又与司徒相谈了一个多时辰,回到家时,天边已经擦黑。

实际上,午休之时,他便想起了慕朝游。

窗外清透的春光照他案前,耳畔传来几声雀鸟的啼鸣。王道容偶一抬眼,瞥见两只杜鹃正绕枝嬉闹。

他心头一动,不由自主地便想起慕朝游,想她如今正在家中做什么,阿砥可还乖巧?想她母女二人正在家中等待,一颗心便也融化成了涓涓的春水。

午后直到天黑,他都归心似箭。耐着性子将手头上的公事都处理妥当了。事毕,一刻不停,套车而回。

孰料回到屋里却没瞧见慕朝游的踪影,问身边的仆役,只说娘早上去了趟书斋。

王道容又赶到书斋。三月的春夜,春寒仍彻骨,黑暗的廊椅下模糊着一道纤瘦的身影。

王道容微一怔,心头蓦地一跳,他快步走上前,轻声呼唤,“朝游?”

慕朝游闻言抬起头来,苍白的面色连王道容都吃了一惊!

他蹲下身与她平齐,拉起她的手。

触手就像握了一块冰块,王道容抿唇不语,心头微突,捧着她的手在掌心搓揉,“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

对上王道容关切的目光,慕朝游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四下一片漆黑。

她以为自己只是小坐了一会儿,没想到竟然已经入夜了。王道容不解地瞧着她,月色下,他乌黑的双眸深浓纯稚如少年,慕朝游盯着他双眼看了片刻,摇摇头,默默无语地将手从他掌心挣开了。

王道容见她缩手,不禁又问:“出什么事了?怎么也不说话?”

“王道容。”隔了足足有好一会儿,慕朝游方才开口。

王道容温温静静地应声,“容在。”

慕朝游倏地问:“你会骗我吗?”

王道容容色微肃,郑重应说,“你知道的,容绝不会再欺瞒于你。”

慕朝游深吸一口气别过脸,心底没任何波澜。

又问:“那我问你,却死香到底是如何炼制的?”

王道容一惊:“朝游?”

慕朝游重复说:“却死香到底是如何炼制的?”

王道容缓缓松开手,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地问,“你都知道了?”

他少年般的面色也霎时苍白了下来。入了夜,府里挂起了琉璃灯,宝光变化,颇添了几分诡谲。

慕朝游:“是不是我不问,你不说。你就能永远将我瞒在鼓里?”

王道容抿唇:“朝游——”

一阵夜风吹来,吹得他遍体生寒,他还想伸手去拉慕朝游,慕朝游往后让了让。

王道容握了个空,手不上不下停在半空。

“容只是——”他收回手,“不知要如何开口。”

“你去过书斋便当知晓,我未曾阻拦你自由进出,也未曾对你的行动设以任何限制,便是书斋中常设暗格一事,也未曾在你面前刻意遮掩过。若非如此,容大可付之一炬。”

“却死香一事——容本想找个合适的时机与你袒露这一切。”王道容斟酌着说,“但朝游你比我所想的更加机敏聪慧,竟叫你提前发现了那本手记。”

从王道容口中听到的花言巧语听多了,慕朝游竟有些麻木了。

她想不明白,他为何能迅速恢复镇静,轻描淡写,避重就轻地跟她解释这一切。慕朝游心底有几分咬牙切齿。

眼前这人莫说是地雷了,简直是雷区,处处埋雷。

她咬着牙,只觉得浑身上下的血液直往头顶涌。

王道容见她不答,竟又主动擒捉了她的手腕。

他略略低头,稍加思索,甫又沉吟开口,“与君初相见时,容的确存有利心。容未曾动过情,爱过人,在此之前,也未曾想到日后会爱上你。”

“如此说来,也算造化弄人,报应不爽。”他阖了阖眼,“朝游。容知晓,伤害既已造成,再如何竭力描补也不过枉然。百川东入海,流水不复西。容不敢诡辩。但求你能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

王道容抬起乌黑双眸,炯炯凝视着她,“让容用下辈子去弥补自己此生所爱,好么?”

慕朝游没有吭声。

王道容见状又道:“却死香是假,当日我与顾家旧事亦不得真。我取血是为却死香,非为顾妙妃。朝游,我爱你。从开始到现在,的的确确,自始至终,仅仅只对你有过心动,也只爱过你一人。”

他并不避忌在她面前表现出对他人的冷酷无情了,在这世上,他也的的确确只在乎慕朝游与慕砥两人。

慕朝游听他言辞恳切,似乎也有一颗真心。

她忍不住抬眼又细细打量了他一眼。

月色下,他面容姣好,牙齿森白,唇瓣嗜血般嫣红,艳丽的皮囊下仿佛寄生着精怪鬼魄,愈发不肖活人。

慕朝游:“我现在不知道你说得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慕朝游:“我很想相信你。”

王道容一怔,“自——”

在他开口前,慕朝游打断说,“我能相信你吗?”

不等王道容再开口,慕朝游闭上眼,站起身,“我想要自己一个人静一静。”

她转过身,能觉察到王道容的视线如附骨之疽一般仍紧紧追随着她。慕朝游停下脚步,“别跟着我。”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王道容沉默了半晌,犹追问,“朝游。给容一个赎罪的机会,可好。”

慕朝游只是接着上一句说,“也别让你那些人再暗中监视我。”

这一夜,慕朝游与王道容分房而睡,第二天一早安顿好阿砥之后,她便出了门。

她不太想继续待在王道容的私邸,却又不知何处可去。

天地太大,而建康又太小。不知不觉间她就走到了从前的魏家酒肆,那新店主还记得她,不忘跟她问好。

“娘子怎一大早就过来了?”

慕朝游笑了笑说,“你们卖朝食的岂不是起得更早?”

店主也笑,“小本生意,生活所迫,不起早点,岂不是要喝西北风去了。”

她一大早出了门,闻到胡饼香气,空空肚肠饿得绞痛,问店主买了个胡饼,又要了一碗,坐下来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