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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慎恢复冷静,闲淡自若的拂袖负手:“二殿下,皇家非寻常人家。能不能进宫,不是看血脉远近,而是看合不合规矩。臣与少商君都有宫禁门令,自然可以进宫,殿下有么?”

听了这话,二皇子愈发暴怒:“姓袁的,你是看着母后要被废了,就不把孤放在眼里了?!”

少商大惊失声:“什么,皇后娘娘要被废了?这是谁说的!是陛下么!”

袁慎柔声道:“你一直在宫里,没听说也寻常。不是陛下要废后,是昨日朝中几个不长眼的上奏请废后,陛下已经驳斥回去了!”

少商怔忡无言。

二皇子急声道:“难道不是父皇要废了母后……”

“二殿下慎言!”袁慎厉声喝止,然后朝四周的宦官宫婢们道,“你们都散开去吧,走远些,二殿下这里有我呢。”

这几日宫中风声鹤唳,宦官宫婢们心知听的越多脑袋越不安全,当下都跑的远远的。

袁慎这才看向二皇子,淡淡道:“前日夜里,霍不疑血洗凌家别院,私调东宫下辖的六营军队,当时太子殿下急的无所适从,身边又无人可商量,曾派人去找二殿下。可是二殿下睿智的很,称病避而不见,如今倒十万火急了,二殿下不觉得迟了么?”

二皇子面色赤红,期期艾艾:“这,这是……孤的确病了……不然……不然一定……”心想这人不在都城,怎么什么都清楚。

“明人面前不说暗话。”袁慎道,“此刻并无旁人,二殿下不必装模作样了。臣知道,二殿下乍闻霍不疑的举动,立刻猜到太子有难,这便想着太子倒了,就该轮殿下您了吧!谁知,一朝后位不稳,您才惊觉大事不妙,急急忙忙的进宫来了……”

二皇子脸庞涨成个紫茄子,吼叫道:“袁善见,你口出大不敬之言,孤,孤要去参你!”

袁慎压根没理这茬,继续道:“臣与三殿下从无往来,可臣也要说一句,生变那日,三殿下不是不能摘出去的,可他不躲不避,硬要替尚且身份不明的霍不疑撑腰,哪怕被陛下以镇石相掷,他也不皱一下眉头!二殿下以为,我等臣工心里如何想的——王道坦坦,王道平平,三皇子纵有图谋,也是堂堂正正自己出头,二殿下倒好,平日诸多不满,要紧关头却缩在后头。二殿下,你之前闭门不出,如今也不用再出来了!”

二皇子无言以对,深吸几口气后开始人身攻击,冷笑道:“好好好!一直听说你袁善见伶牙俐齿,今日算领教了!你少年得志,却蛰伏多年,不受越氏一族的拉拢,不参与朝臣对诸皇子的品评,父皇数次召你入尚书台理政,你始终不肯。除了替父皇拟过几道诏书,平日一副醉心学问的模样,如今倒满口大道理了?哼哼,你这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啊!”

这点程度的攻击对袁慎而言就跟掸灰一般,只听他气定神闲道:“殿下有殿下的本分,臣有臣的本分。臣好好当着差事,就不负陛下所托了。可是殿下与太子一母同胞,太子有难时你没有半分维护之心,明知皇后忧心如焚你没有一点心疼之意。呵呵,殿下还是回去吧,这时陛下见了你,定然会如臣适才所想,愈发觉得二殿下无情无义,不忠不孝……殿下如若不信,不如回去问问二皇妃。”

说这番话时,他眉目间隐隐带有风雷之气,他日权臣之相已见端倪。

二皇子素来畏惧皇帝,犹豫半天后,不情不愿的咬牙离去了。

袁慎目送他走远,才转身面向女孩:“少商,你……”

“我真是天底下头号蠢货。”少商仿佛从来不认识他一般,怔怔的看着他,“我说怎么每回在宫里见你,不是在整理典籍,就是纵论经学。袁公子,你可真是观棋不语真君子啊,你是不是早就料到有这一日了?”

袁慎沉默许久,才道:“袁家不是景阩功臣,亦非后族或东宫附庸,不便参与此事。”

少商觉得脸上冰冷,伸手一抹才发觉自己又落下了泪水。

她喃喃的自嘲,“又是一个藏而不露的,又是一个真面目不得而知的。我自诩聪明,却原来只是自作聪明。你们一个个好本事啊,只有我是蠢材。”

“少商!”袁慎上前一步,焦急道,“我知道你与皇后情分甚笃,但废后之事不是你能插手的,你不要……”

少商摆手制止他继续说,眼前浮现皇后适才与平素迥异的举止,她终于明白了。

她轻声道:“你弄错了,不是陛下要废后,恐怕是娘娘自己不想继续呆在长秋宫了。后位与储位,就如两把刀在头顶上悬挂了几十年,她也是累了。”

袁慎一愣:“你说什么!”

“我要回家了,我也累了,你别跟着我……”少商自顾自的往前走去。

袁慎呆呆的看着女孩渐渐走远,忽然醒过神来,拔足追去。

……

皇帝寝宫的内室中帝后还在对峙。皇帝坐倒,叹道:“你这是何苦?”

皇后慢慢走开几步:“我这一辈子都是被人推着走的,有许多事我明知不妥,依旧随波逐流。当初我知道你已娶妻了,可舅父叫我嫁,我就嫁了。后来你要立我为后,我看着布满朝堂的景阩功臣,我就知道这后位上长满了荆棘,可我还是受封了。”

皇帝烦躁道:“这都不是你的错!你一个孤苦无依的女子,哪里由得你做主!”

皇后幽幽的继续说下去:“后来陛下立子昆为太子,我不能说没有暗暗高兴过。陛下的那些同乡功臣们再不愿看我坐在后位上,可将来还得奉我的儿子为君主!我只要忍下去,终究能云开雾散。可是后来子昆慢慢长大,我看着他一日日愈来愈像我的父亲,我就知道云雾永远散不了了……”

皇帝长叹一声。

皇后转过身子:“我早知许多股肱重臣不喜我们母子,可是如果子昆能像陛下一样英明睿智,或像三皇子一样果敢刚强,我相信他的储位是能稳当的……可偏偏,他像我的父亲!”

她眼前浮现了早逝的宣太公那慈爱洒脱的容颜,一时心中悲戚。

“我真的,真的,从来没有嫌弃过子昆,他只是坐错了位置。”皇后继续道,“他应该像我的父亲一样,在山间筑屋开园,每日煮酒看书,与妻儿宁馨和乐,闲来游历访友,写诗唱赋,著书立说——若是如此,他也能像我父亲一样德名远扬,人人夸赞。可他偏偏做了储君,就如坐于刀剑锋刃之上,每日寝食难安……”

皇帝又是一声长叹。

“我父亲当初让出万贯家财,纯是发自真心;我想子昆心中,亦想让出储位。”皇后叹道,“可是废黜了子昆,接下来岂不是老二?老二还不如子昆呢,至少子昆仁厚心善。是以,陛下,您还是废了我吧,然后立越姮为后,那么子端就能顺理成章的进东宫了。”

“神谙!”皇帝喊道,眉宇间满是矛盾挣扎,“你,你不要这么说……”

皇后自嘲一笑,“我是个无能的母亲,没把孩儿们教好。其余几个主意大的很,用不着我关照,只有子昆——陛下若要废储,必要安上罪名,我实在不忍心。还是废了我罢,过上一两年,让子昆以礼法不合的名义自辞储位,便皆大欢喜了。”

皇帝用力拍着案几:“什么皆大欢喜!朕看老三暴躁心狠,将来若是对你们母子不善,该如何是好?”

皇后笑笑:“三皇子虽不是妾生的,但妾却比陛下更了解他——他从不因亲宽纵,亦不会无故生怨。所以陛下不必担心越家势大,将来外戚为祸,因为在子端那儿,什么戚都没用。陛下也不用担心子端刻薄寡恩,其实他骨子里像陛下一样淳厚,必会善待我们母子的。”

“可是这几十年来你并无过错,怎能废后!”皇帝痛苦的叫出来。

皇后笑笑:“就说我心怀怨怼,有吕霍之风吧。”

“神谙!”皇帝倏然立起。

“这话其实也不算作假,这几十年来,我每每看见陛下与越姮在一处,都犹如虫蚁啃食心口。真等我做了太后,一切也难说的很。”

皇后直视皇帝:“只有废了我,太子才能无过脱身,老二和三位小皇子才能对皇位死心。死了心,就能活顺当了。”

她伏倒叩首,一字一句道,“请陛下成全一个母亲的心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