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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个孩儿给我哄。”◎

往事不可追, 良恭抱着脑袋倒下去,过去的惊险已经化得平淡,笑着争辩, “我那时是着急,要不是急了, 不至于中他们的计。他们那些手段,其实并不怎样高明。”

还不是为她发急。妙真搦腰转来盯着他看,洗过的头发长长扫在他脸上。他一面拨开一面笑着, 透着丝得意与狡诈。她一歪鼻子嗤一声, “不知道你背着我到底做了多少坏事。”

“多得很,”他抬手撩着她的头发,“数都数不清。要追究也晚了, 你已嫁给我了。”

妙真哼了鼻梢一下, “要是你背着我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难道我就不能和你拆分么?要是你给衙门拿去问罪,可与我不相干。”

良恭渐渐笑得温柔起来, “这倒不错, 我做过的坏事都与你不相干。但做的好事,都是因为你。”

妙真先觉得得意, 慢慢心软化了, 把手贴在他脸上, “你本来就是个好人嚜。”

“你这样想?”

“我从来都是这样想, 连我爹从前还说,你是个可靠的人。想必我嫁给你, 他老人家也是乐于见得。”

她俯下去, 贴在他怀里, 想着似水流年中的往事。一口气奔腾到今朝, 再回过头去看,那时候觉得恨的厌的,都不再那么可憎了。她没有别的可贵,只不过擅长原谅,因为总有人全身心地爱着她,使她免于这世上的仇恨。

所以隔天在花园里撞见黄四爷,她彻底不能再对雀香的日子感到一点幸灾乐祸。

大早起的黄四爷就从赵妈妈那里得了只螃蟹风筝,在园子里兴兴头头地玩。他牵着线,叫丫头举着跑。那丫头跑得慢,半晌放不上去,他生气,走去把那丫头踢几脚。

那丫头哭起来,妙真大老远听见,拉着良恭由一片花架底下循声钻到这头来,恰巧就看见黄四爷在前头那条小路上。初时不知道是黄四爷,听见丫头们喊“四爷”才会悟过来。

他生得人高马大,以至于袍子看上去总是不合身,一条腰带紧巴巴地栓在肚子上,好像人长了,衣裳没来得及跟着换,瞧在眼里简直憋屈别扭。脸是一张粗犷的脸,鼻翼底下永远挂着条长龙。

更奇的是这样一个壮汉子紧跟着三个丫头,一个随时随刻掏出绢子来给他揩脸;一个腰上挂着几个零食兜子,随时随地掏出吃的哄他;还有一个便是挨打的那丫头,是候补差事。

妙真看见时他还在打那丫头,没个轻重往人肚皮上踢,“叫你没用!叫你没用!连个风筝也抛不上去,打死你!”一句话叽里咕哝翻来覆去地说,好像没有多学什么言词,腔调也是小孩子的腔调,唯独那身力气是大人的。

另两个丫头忙把地上那丫头搀扶起来,上前拦他,哄着,“这会没风,一会起风自然就放上去了。你乖啊,不要闹,一会四奶奶听见可不依。”

“四奶奶”这个名头在四爷没有什么特殊的含义,了不得如“赵妈妈”,一样的,都爱管着他。

管他的方式又比赵妈妈等人不同,她脸上永远挂着忍耐的表情。他不喜欢她,但她是这些人里唯一一个和他睡在一张床上的人。他可以吃.她的.奶,尽管咂不出奶.水,也够他兴.奋个整夜。因为这一点好处,他从不把她背着人拿簪子扎他的事情告诉人。

她好的时候也能拍着他哄两句,可这样的时刻太少太少了,多数是打疼他了他还手。不过小孩子打架不告诉大人,因为怕他们不许他再和她玩,除非是哭起来给人听见。

那丫头还在大毒日头底下呜呜咽咽地抽泣,声音密密匝匝的把妙真网住,她久怔不醒。称心得太久,险些忘了这世间总有不如人意的一面。

还是良恭在边上事不关己地笑了一声,“怪道不叫四爷出来见客,原来他家这位四爷是个傻子。”

妙真斜过眼,“这是什么病?”

“恐怕是先天不足,心智不全。”

妙真想到自己,原来站在旁观的角度才知道周遭的人是多么不易。良恭拉着她要往前去逛,妙真反拖住他的胳膊,“别过去了,人家不叫他出来见客,就是怕他在外人面前出丑,咱们还撞过去做什么?”

刚要掉头,却听见雀香寻来了,老远就在喊:“叫你们哄他睡觉,怎么又放他出来?”

那栓几个竹兜子的丫头迎上去说:“先哄他吃了早饭,他死活不肯睡。也是的,才刚睡起来,谁还睡得着?”

“你不会把那副药喂他吃些?”

丫头面上有点作难,“大夫说那药不能常吃的呀,吃多了脑子要坏。”

雀香道:“他那脑子还能坏到哪里去?”

丫头细声嘀咕,“总不要再坏了嚜。”

雀香默然恨一阵,没办法,走上去拉四爷。眼角一斜,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扫见妙真和良恭在前头荼蘼花架底下站着朝这里望。

几只眼睛一撞上,妙真就忙仰头调目看头顶洋洋洒洒的荼蘼花,很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嫌疑。她怕雀香难堪,觉得那难堪已经顺着地上苍油油的草皮爬到她腿上来了,痒丝丝,凉幽幽。

既已给他们瞧见了,闪闪躲躲的反而小器。雀香一想,索性拉着四爷迎上去,“这是我娘家姑表姊妹,叫大姐姐。”

四爷先看妙真,觉得她好看,嘻嘻一笑。笑得良恭鸡皮疙瘩一起,上前略挡半步。四爷看见他,有点怕,不肯行礼,把脑袋偏着只顾翻前翻后地看那只螃蟹风筝。

雀香等着,也觑着良恭。他是磊落坦率地笑睇着四爷,带着防备,眼神像在看个不懂事的孩子,仿佛他有礼没礼他都能包容,但不能允许他仗着是孩子愈矩一点。

雀香难堪得要死。不知缘何,她从未像此刻一样期盼着良恭脸上能露出什么剧烈的神情,惊骇也好,厌烦也罢。仿佛他站在面前,是从前和暖的春.梦又踏过时光走来面前,她需要得到它的反馈,来告诉她当下的日子是需要去抵抗的。

可它如此平静,他的眼睛也很坦然,等于承认了她目前的生活。她连一点想要抵抗的支持也没有。他和妙真,眼睁睁看着她的窘况,好像这是她命中注定该有的日子。

她觉得不公平,凭什么?便一手劈来,把四爷的风筝打落到地上去,“喊人你也不会喊么?!一点礼数不懂,哪里像大家的公子?!”

四爷垂眼望了望风筝,一仰脖子就嚎哭起来,嗓子粗砂一般。妙真忙劝,“算了算了,也不在什么礼不礼的。”

愈发劝得雀香愤而不安,连声向四爷叱去,“除了哭就是哭,白壮得跟头牛似的!堆山填海吃那么多进肚,哪里都长,就只不长脑子,我看你就是头猪!猪长足了斤两还可杀来吃,拿你来做什么?!除了怄人,你还会做什么?!”

说着,劈手拍在四爷臂膀上,一巴掌接一巴掌,打得“啪啪”震天响。

妙真眼见她面皮紫胀一副怨气森森的泼妇相,不免想到她当年小姑娘的时候,动辄便做出副伤感悲愁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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