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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信到底还是嫁了那戚大成, 不嫁也没法子,她彻头彻尾地明白了?,妙真是绝不肯替她去向传星说情。如?沁又是历家内院里的当家人?,谁肯驳她的话?何况如?沁是安了?心要糟践她, 用一种温和的方式。

她此刻觉得这世界根本就是把温柔的剃刀, 一片一片地,在一种轻微的钝痛中悄然把人?削得变了形。好在这个戚大成也是个管事的, 在厨房里做了?这几年的采办, 也挣下了?些副家业, 好歹是不穷的。她万般无奈之下, 只?好去赌一赌。

那日她借故到厨房里去看那戚大成, 刚巧碰上?他在院内指挥着人?卸菜, 趾高气?扬地从人?家担子里拾起一棵菜挑剔着, “你看看,你这几日送的这芥菜都有些发黄,想是敷衍我啊?”

那挑菜的老头子忙放下挑子,由怀里摸出把钱来塞他手里, “谁敢敷衍戚大爷?敢是小的不想活了?不成?”

他掂着钱, 笑呵呵揣进怀里,把手朝旁边挥一挥,示意人?往屋里担进去。花信在院门外头看了?一阵,略微放下心。好歹他是会赚钱的,这是千万不好里唯一的好处。不过?当戚大成也朝她望过?来, 用一双垂涎三尺的眼睛, 又令她浑身一凛, 周身血液都冻住了?似的。

好在她厌嫌旁人?的情绪是长日持久的,自小就?厌嫌白池, 厌嫌她舅舅,后来又厌嫌严癞头,再后来又厌嫌上?了?良恭……她对?生活整个都感到厌嫌,所以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一份寻常登对?的婚姻上?。而今真有了?这么一段匹配的婚姻,也还?是觉得讨厌。她原以为自己是一个脚踏实地的人?,连做梦也做得极普通。现?在才有些了?解了?自己,根本?她是不敢奢想,但对?力所能及的一切,又都不满足。

妙真赶在启程上?京前打发她出阁,也拿出五十两?银子替她预备了?份嫁妆。送她出阁那日,戚大成到这屋里来迎新娘子,把妙真当做娘家人?,特地拜了?拜她。

她也趁此几会细瞅了?那戚大成的相貌,先前寥寥几分的印象已?不大清楚了?,如?今一看,真是吓一跳。那一口黄牙已?有发黑的趋势,蜡黄的脸上?泛着亮锃锃的油光。妙真不由得想到严癞头,那日同良恭道别,听他说严癞头已?在昆山摔死了?,为了?拦阻花信私自带她到湖州来,在路上?与花信拉扯时?发生了?意外。

她看着眼前这个不堪的男人?,心里忽然觉得像是替谁抱了?仇,有一股畅快。同时?登船启程那日,又感到些凄清。她坐了?这么些年的船,从这地方到那地方,跟前的人?终于?一个个都没有了?,只?剩下甲板上?那来往丛脞搬抬东西的历家人?,都是与她无关的。

这一行人?太多,东西也多,传星特地包了?两?艘船,几位主子并伺候的丫头仆妇都在大船上?,余下的都打发去了?后头那条船上?。送行的人?真是多,寇家的人?也挤在岸上?。传星走到这面甲板上?来,眺望一眼人?堆里的寇家人?,又收回眼看看妙真,体贴地揽住了?她的背,“不舍得姑妈和妹妹?不妨事,过?两?年请她们到京城去玩。”

妙真脸上?被风吹成了?一片木然的苍白,懒得和他说什么,只?略微点了?点头,就?回身向屋里走。

传星手里蓦地搂了?个空,心里也感到一阵空惘惘的,跟着她走进舱屋里。这间屋子和如?沁那间一样宽敞,进门是一道六折屏风,绕过?进去,则放着一张吃饭的大圆桌子,一侧靠窗户摆着一套桌椅。最里放着一张雕花架子床,也是用台屏隔着。

传星见她坐在窗下椅上?,也去一旁坐下,“咱们在路上?只?好委屈委屈,等回到家,自然有奢华敞亮的屋子给你住。到了?南京,我就?先派禄喜快马加鞭回去,盯着下人?把你住的屋子先收拾出来。我晓得你不喜欢和她们挨得太近,特地写信告诉了?太太,叫把我们家花园子西南面的几间屋子拨给你住。那屋子外头种着几棵梅花,这时?回去,开得正好。”

因为那年在无锡的印象,他以为妙真最喜欢梅花。他对?她的了?解是冰山一角,却觉得万千个性的女人?,终究是殊途同归。

妙真呷着热茶睇他一眼,又是略略点头,“我住在哪里都是一样的,这些年来,已?经习惯了?住陌生的屋子睡陌生的床,犯不上?太费心。”

“就?是因为你住管了?那些陌生的屋子,如?今就?要到家了?,自然该挑几间好屋子让你长长远远地住下去。”

她听到“长长远远”这个词就?觉得恐怖,看见他脸上?从容自信的表情,那恐怖又添上?了?一层。对?于?到京后的一切打算,实在都是她想出来的不是法子的法子。去讨好历老太太倒容易,可果然就?能叫她老人?家轻易放了?她么?时?下行到路上?来,她才开始想到方方面面的困难来。

背后的槛窗透进来一丝冷风,袭得她心里发冷。她“噢”了?声,埋头“呼呼”地吹着滚烫的茶。

传星睇着她孩子气?的动作?,话不由自主地溜了?出来,“那年见你你是这样,现?如?今你还?是这样,好像永远不会老似的。”

妙真倏地偏来眼,“你从前就?见过?我?”

问得传星脸色微怔,后来一想,反正她是他的人?了?,他们马上?就?要回到家去。没什么要紧,索性就?告诉她,“那时?候我还?没做官,有一年到嘉兴去游玩,在街上?碰见过?你。”

“还?有这回事?我怎么不记得见过?你?”

“你当然不记得,就?是在街上?偶然撞见的。惊鸿一面,过?目难忘。”后来的事他隐去了?没说,反正那于?三早不知死在哪里去了?。

妙真单是听见这些,浑身寒毛都立了?起来。这个人?早就?见过?她,一直没忘,却绝口不提。连在无锡的事情倘或不是她问起,他也不见得会说穿。真成了?他说的,兜来转去,她落到了?他身边,未必不是落进了?他织好的网里。以他的势力,这网只?有越收越紧的,绝不可能有松开的一天。她居然还?在这里做梦能从他家里人?那处得到逃脱!实在有异想天开的嫌疑。

传星还?待要和她聊些什么,又来了?个丫头,说是如?沁叫他过?去有事商议。他且住口不说了?,不耐烦地立起来和丫头过?去。

妙真两?个肩头一松,搁下茶碗,直到它放冷了?,也没再去吃它。她走到铺上?去卧着,韵绮见传星出去,就?进来了?,把熏笼搬到床前,跟她一起焐在被窝里说话。

说着说着,妙真把身子翻正了?,向着帐顶叹气?,“我真是太天真了?,竟然指望能从历老太太手上?逃出生天。他们到底是一家人?,手里有只?阿猫阿狗,可以放了?,也可以因为她孙子喜欢,天长地久地养着。”

韵绮偏着脸不屑地瞅她一眼,“你才想明白呀!我早就?说了?没你想的那么容易,你还?自作?聪明。你从小就?是这样子,总是觉得自己厉害得很呢。”

“那我该怎么办?”

韵绮嗤笑了?声,“我要是知道,我早就?不在历家了?。”

“你不怕,你将来还?有嫁人?这条路可走。”

说得韵绮苦笑起来,“你从前就?说的,我嫁不出去。我这身段相貌,做小姐的时?候人?家还?可以看看家境,如?今就?是个丫头,人?家还?能挑我什么?就?是嫁了?人?,也无非是给我配个小厮,还?是在历家,在二奶奶手底下讨生活。”

提到如?沁,妙真也叹,“二奶奶那个人?,待历传星也真是够贤良的,我看别说他娶了?两?房姨奶奶在这里,将来就?是弄七个八个女人?在身边,她也不会说他一句。”

韵绮讥笑道:“这才叫大家风范呢。”

妙真默了?一会,窸窸窣窣地侧过?身来,“你说,历传星会不会再弄几个女人?到身边来?”

“这又不是什么难事,人?家有钱有权又有人?才,哪里弄不到女人??”韵绮说着就?看她,发现?她一双眼睛忽闪忽闪地眨着,就?笑,“你指望他有了?别的女人?就?放过?你呀?你趁早别做这梦!你看他厌烦了?三姨奶奶,可放三姨奶奶回家去了??”

“那是三姨奶奶自己不肯回去。三姨奶奶要是开这个口,他未必不会答应。”

韵绮冷笑道:“你试试看开这个口,看他会不会答应你。”

此刻当然不会,妙真自己也很清楚。可“日后”又太久,她等不起,良恭也等不起。她满脸愁相,忽然冒出个更不切实际的念头来,“不如?我在这路上?就?趁机逃了?,你说呢?”

韵绮益发好笑,“你逃到哪里去?难道你逃掉了?,和你那情哥哥一辈子东躲西藏?再说你此刻逃了?,你一个女人?家,往哪里走?还?不是立马就?把你找回来。”

这法子也行不通,妙真撇嘴不说了?,在苦思冥想中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白天睡得多,入夜就?睡不着,躺在床上?却是昏昏沉沉的,是脚下有水在晃荡的缘故,把人?脑浆子都要晃散了?。妙真索性爬起来,看见韵绮在一旁罗汉榻上?翻箱子,找她明天穿的衣裳。

她翻出一条暗花云锦的披帛,搁在一边。她这个人?做丫头几年也不大会归置东西,不论春夏秋冬,把妙真的衣裳都一股脑地塞在箱笼里。

罗汉床的炕桌上?点着蜡烛,黄油油地在那片云锦上?反着光。妙真看见上?头有一小片血迹,想起还?是那年和韵绮打架,给良恭搽血用的。后来不知怎么样,她既没叫人?洗,也没舍得扔,一直放着。

她坐起来,叫韵绮把云锦披帛拿来给她,指给韵绮看,“你看这块血,还?是你做的孽。”

韵绮不明就?里坐在床沿上?,“关我什么事?”

“那年你和我打架,把良恭抓伤了?,这还?是他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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